彼时乐湮正躲在后厨房里大快朵颐,浑然没留意到此刻着紧担忧她的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怀疑她出了什么事。她一面吃,一面满足地用袖子擦自己的嘴巴,喜滋滋地想到:没想到这个王夫人挺盛情的,她确实饿得挺厉害的。
不过这几日来,乐湮的胃被金谷园的山珍奇味养得益发刁钻,原本她不过是个战国末期的乡里丫头,头发长见识短,也不晓得所谓的珍馐是怎么个好吃法,就这点而言,她还真应该好好感谢姬君漓才对。
吃饱了,本在坐榻上垂足而坐的王夫人温柔地笑了笑,将早已准备好的水给她,乐湮用帕子擦了擦油腻的嘴,嘿嘿傻笑两声,趁着酒足饭饱,索性十足卖起傻劲儿来:“夫人,你真是菩萨心肠。”
王夫人如今大约二十多岁,也不算有多大年纪,偏生两鬓染霜,形容憔悴,任花黄敷面胭脂淡捈也无法掩饰苍白的神色,凹陷的双目慈和漂亮,浑身上下虽弱不禁风,但自带一股书卷清气,观之可亲。闻言,她只是笑了下,“你这丫头。”
乐湮和这个王夫人相识不过短短几日而已,但是对她的遭遇却是非常同情。据她所说,这个王夫人的丈夫,因为受到公主青睐,惹了点麻烦,所以将她暂时安置在别院。
这别院虽说僻静,却处处讲究,假山亭榭、楼阁玉阙,细处都看十分精致,像是浸染了世家大族的冉冉风流。
这王夫人虽然对于这个“麻烦”不愿多说,但稍微通透点的人都能猜到了,准是这个公主看上了她家相公,对着皇上连哭带求地硬要嫁给他,这两个人之间自是挤不下第三个人的,是以皇帝偏宠公主,要逼着王郎休妻。王郎与爱妻情深意笃,自然不答应,便现将夫人置于别院,自己暗中周旋。
只凭这几点,也很清楚了,这个王夫人闺名唤作郗道茂,而她的丈夫,则是东晋赫赫有名的大书法家王右军的儿子王献之,他也是个尽得王羲之书法真传且自有造诣的大书法家。
但很遗憾,那本《中华上下五千年》告诉乐湮,这个故事是个悲惨的故事,以王献之这种大名士,一生之中,若还有什么遗憾的难以遣怀之事的话,那必然只是与郗道茂离婚。只不过乐湮根据“桃叶渡”的典故得知,这个王献之只怕不是什么一往情深的主儿。
传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有个爱妾叫“桃叶”,她往来于秦淮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都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从此渡口名声大噪久而久之南浦渡也就被称呼为桃叶渡了。
这诗中,这字里行间之中越是情意深笃便越发衬得他不像个好男人。
为什么呢?一个小妾而已,你作为一个大名士,口口声声说着爱妻爱妻呀的,怎么就休了妻呢,怎么就没妻子留下《桃叶歌》这种至少解解闷儿的破诗呢?每当郗道茂说到他那丈夫,乐湮总是忍不住要翻白眼儿。
郗道茂如今的神色很不好看,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说了几句话便眩晕得扶了扶额头,身侧的几个伶俐丫头便过来搀扶,将病弱的夫人引入房中,郗道茂这人温柔随和,待乐湮这个无父无母的外来客也是极好,便又吩咐了几个下人为她多收拾了一间屋子先住下。
夜里晚风微凉,门外一树粉瑞莹雪般的西府海棠娇艳,自习习风声之中峭立无端,楚楚有致,推开一扇院门,乐湮隐隐瞧见深黑暗处一片隐匿的玄衣衣角,穿缀蜀锦朱帛之处宛如铁笔勾勒的刚硬线条尤为醒目,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但只是一卷袍角而已,那人背抵着花树沉默无声,与夜色化在一处。
她蹙了蹙眉,想到姬君漓分明身畔已经有了一个碧珑,却好似还想一手再攥着一个她,不由得有些生气,正巧屋顶上又传来短而促的一道“嘘”声,乐湮惊奇,走出几步到院子里,一仰头,屋脊上白衣翩翩的男子笑着依着瓦砾,姿态俊美潇洒,从容风流。
乐湮好笑地低声道:“白公子什么时候学会做梁上君子了?”
白秀隽自屋脊上一跃而下,身形轻如白鹤,挺拔修长的腿只轻轻动了下,便已经施施然地走到了她的跟前,笑着扶一把她瘦削的肩,“丫头,最近吃得不少,怎么手感变了怎么多?”
手感……姬君漓闭了闭眼。他的意思是不是,他以前经常碰她?
姬君漓咬牙:会当杀此登徒子!
乐湮不动声色地将白秀隽的手拂落,然后嫣然笑道:“白家哥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找来啦?都没事吗?”
白秀隽的眉梢挑了挑,“你是问我,还是问你那个冰激凌哥哥?”
冰激凌哥哥……她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他。姬君漓的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乐湮微微一笑,将白秀隽的臂弯勾住,讨好谄媚地摇了摇,“你自然没事啦,我又没见着他,自然要问一问,而且你知道,溯时那只笨蛋是我最最好的朋友了。”
一脸“被打败了”的白秀隽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髻,蓬松流泻而下的乌发宛如一溪水般深密,白秀隽情不自禁地捧着一绺长发来,印上了轻柔一吻。乐湮羞怯得手不能动,脚不能动,好似第一次被男人如此亲昵温柔地对待,她手足无措,任由那一吻由发丝直到发根轻盈落下,蜿蜒而上。
少女松软的发丝间有着沁幽的淡香,白秀隽深深嗅了一口,然后笑言:“你那个溯时朋友是只神鸟,倒是没有受伤,不过,你家那个冰激凌哥哥,好像……”好像什么?乐湮的心不可自已地提了提,却见白秀隽笑得有些邪恶,他揉着乐湮的发丝轻声道,“也没有事。”
说完,见乐湮一脸松了口气的模样,他佯作大感惊奇:“怎么,你还惦记着他?”
不消说白秀隽了,此刻,这个问题姬君漓本人也十分想知道,私心里希望她回答“是”,可是理智又希望她否认。
乐湮顿了顿,最后绞着手指,低头道:“你也知道,上次他为了救我……总之他救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心里虽然恨他,但也感激他,这种感觉很复杂……总之、总之我不希望他死是真的。”
这个回答,让姬君漓失望怅然,乐湮对他,又恨又感激么?可这两种,都不是他想要的,前者他觉得害怕,后者他觉得不够。他的一点私心,就是如此贪心。
白秀隽满意地勾唇道:“那么我呢?上次害得你的冰激凌哥哥掉下山崖,间接促成了他和你情敌的好事,你怪不怪我?”
“不怪。”这次乐湮回答得很干脆,“他喜欢上碧珑的话,那就是他这个人本身用情不专,你所做的事,不过就是做了个点燃药火的引子罢了,其实让我早点认清现实,我还要感激你。更何况,上次的事情,其实也不能全怪你,就是你的那个手下实在……过分。”乐湮是明知道姬君漓就在附近,她故意说给他听的。
怎么可能不怪白秀隽呢?在他坠崖之后,她恨不得拿把刀直接杀了白秀隽。可是……姬君漓安然无恙地归来,身边还多了又一朵美丽的解语花,她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罢了。
白秀隽笑容更灿,他幽深的眸子往身后一探,那里花影绰绰,庭月窥人,只是青墨色的葳蕤浓叶之中,玄色的身影再也不复了,安静的月光投掷下虚虚浅浅的几道婆娑疏影,戋戋而放的慵懒娇花睡了满树昏褐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