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院里,有近三十年的大树, 斑驳的墙角生满细碎的苔痕, 此时, 空无一物的花坛上挂着苍白的路灯,照着院里两路人马, 显出了些许魔幻味道。
阳台和楼道里,街坊邻居们全都忍不住露头,围观这场不用买票的夜场大戏。
几千年前, 穷苦的农人们或因天灾、或因**, 从刨食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流离失所后沦为乞丐。寒霜雨雪、恶犬毒蛇, 都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被风刮着飘,一直飘到等死的地方。后来没落的武士与隐世的民间高手把苦人们组织在一起,教他们自保、互相照顾慰藉, 哪怕世上没有可立足之处, 也总算有了个归属,这就是丐帮的由来。
谁会想到几千年后,穿着貂皮大衣的“丐帮”长老们, 会开车带着寻觅学区房的手下来“逼宫夺权”呢?
人事跟热菜一样, 放着放着, 就变了滋味,谁也逃不过。
喻兰川轻轻地把桃木剑一横,居然还真亮出几分七诀剑的中正之气:“赵大爷, 您为什么不问问,就算拿了打狗棒,外面的那些兄弟们听您的吗?”
这时候,赵长老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过了。
他本想悄无声息地拿了打狗棒就走,谁知道喻兰川真敢挑头动手拦他们,更没想到老杨帮主连自己家里的鸡毛蒜皮都管不清楚,居然还这么有人望。现在闹成这样,就算他拿到打狗棒,丐帮内部的反对声也一定很大。
何况打狗棒不单他想拿,田长老与另外两位长老同样虎视眈眈,到时候煽风点火的搅屎棍少不了。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这种时候他要是缩了,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老赵一把年纪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喻兰川这么个小辈“拔了份”,他以后还抬得起头来么?
赵长老一咬牙,上前一步,从手下那接过了一根铁棍:“听说寒江雪是五绝之首,小喻爷,你给赐教赐教。”
喻兰川飞快地说:“我不教,您甭领。”
赵长老:“……”
喻兰川:“街上碰见您这岁数的老头摔跟头,我都不一定敢扶,还敢跟您动手?我还有二十九年贷款呢。”
张美珍冷笑:“就怕有些人为老不尊,偏要碰瓷。”
赵长老今天非得在“碰瓷”和“被拔份”之间选一个,进退维谷,怒不可遏,回手一棍子指向张美珍:“那我向你讨教,总不算碰瓷了吧!”
闫皓紧张地从自行车棚上跳了下来,把他爬墙用的大铁爪横在胸前,田长老等人跟着亮出各式各样的铁棍小刀。
小楼入口处紧张得一触即发。
然而与此同时,院门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闫皓请来的救兵大部分也都属于丐帮,严格来说都是自己人,跟院里来闹事的丐帮弟子们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有脸熟的。剩下的平时在周围做小买卖,也是笑脸迎人惯了。
这伙人多势众的“救兵”来了以后,见了满院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摇旗呐喊,还是直接抄家伙上,就干脆找熟人聊起天来。跟着长老们来闹事的弟子们大部分也没参与阴谋诡计,只是充当壮声势的打手,前边既然还没让他们往上冲,于是就很安心地跟人三五一群,叽咕起物价和房价。
正所谓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
前面是刀兵相向、怒火燎原,后面是“你猜我前天买那韭菜多少钱一斤”“我小孩一假期上俩补习班”——“补习班”和“韭菜”势力好像见风就起的小火苗,从大门口开始,一路往前蚕食鲸吞。
很快,两拨人的界限模糊了,队伍松散了。终于蔓延到了“前线”,对峙的几位耳力都不错,同时听见西风里清晰地传来一句:“过完年又涨?哎呀,都从三块五涨到六块了,跟那几个摊煎饼的哥们儿商量商量,行行好吧!”
韩东升叹了口气,把铜衣杆戳在地上:“四舍五入要十块了啊,以后还是自己在家做吧。”
闫皓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月底工资还够吃几天早饭,十指不够用,只好连钢爪指一起借来掰。
喻兰川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多了,他第二天一早还得向董事会汇报项目进展,材料还没过完,心情就十分不美好:“什么都在动荡,只有工资状态稳定。”
方才还跟他动过手的丐帮弟子们也同为社畜,听得悲从中来——环顾周遭,老大不小的一帮人,煎饼都快吃不起了,还在这乌眼鸡似的互相“拔份”。
人间值得吗?
赵长老:“……”
然而就在一场风波即将烟消云散的时候,一排警车“吱喳”地开到了,如喻兰川所愿,警笛嗓门奇大,赶来的民警被一百一院里的人数震惊了,心说这是什么规模的聚众斗殴?
要是放在《哈利波特》里,相当于魔法世界的终极战争了!
于是现场紧急请示单位领导,并得到指示——领头的都带走。
小胡同里的小翟和大马猴辞别了杨平,分头行事。
甘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民房窗户上模糊的剪影看了一会,终于,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从大柏树上落下,选择了大马猴。
王嘉可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好几天,她开始越来越不安。
小旅馆自称是“快捷酒店”,其实可能连危楼的标准都达不到,搞不好是无照经营的。
门好像是纸糊的,完全不隔音,每天半夜三更,她都能听见外面传来醉醺醺的说笑打闹声。那声音有时在她门口逡巡不去,好像随时准备破门而入似的,她听得心惊胆战,总是忍不住起来检查防盗锁链。
他们收走了她的手机,只说她的手机已经让放高利贷的人打爆了,怕她看见受刺激。三餐都是服务员送上来的,质量惨不忍睹,她想出去透口气都不行,有一次她才刚走出房间,还没走到楼梯口,就有两个男服务员迎面过来,盘问她要去哪,不由分说地把她送回了房间,留下一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别瞎跑,我们有监控。”
直到这时,王嘉可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到了第三天晚上,更变态的事发生了。
自从来了这,王嘉可每天都是草草洗个脸,穿着衣服睡,快忍无可忍了。她回忆着网上看来的各种方法,提心吊胆地把卫生间检查了好几遍,没在洗澡间找到摄像头,这才飞快地冲进去洗了个战斗澡。
谁知才刚洗完澡,就听见外面有人用房卡开门。
王嘉可只来得及一把抓起长羽绒服,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才刚拉上拉链,对方就不请自入——防盗锁链被拉到头,居然自己掉了,原来那玩意是个装饰品!
开门的是把她送来的那个司机。此时已经是夜里快十点,司机身上酒气扑鼻,手里敷衍地拎了一袋啃了一半的面包,声称给她“送饭”。
王嘉可尖叫起来:“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司机“啧”了一声,眯起眼看着她,反而往屋里走了两步,还回手关了门:“我好心好意给你送点吃的,你这个小丫头,别不识抬举。”
王嘉可感觉自己的四肢在往外冒凉气,浑身都在发抖,拉过木椅,四腿朝前地挡在自己身前。
“不是吧,你连酒都陪,陪哥聊会天怎么了?”司机笑了,从兜里摸出一把十块二十块的纸币,往王嘉可的床单上一撒,“半个小时多少钱,这些够吗?”
平时没有骂街耍流氓习惯的人,指望危急时刻临场超常发挥,一般是不大可能的,王嘉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会一边往后退,一边颠来倒去地说:“你要干什么?有病吗!神经病!出去!啊!”
司机一把薅住一条椅子腿,王嘉可拼命地挣扎,破木头椅子在两个人中间扭来扭去,一下磕到了王嘉可的腕骨,纤细的手腕顿时红了,她尖叫一声,椅子脱了手。
王嘉可紧贴住窗户,下意识地握住了窗户上的扶手,挣动中,窗户被无意中扭开,夜风“呼”地卷了进来。
王嘉可:“救命!救……”
司机一把捂住她的嘴,去拽她羽绒服的拉链,王嘉可照着他的手掌一口咬下,同时慌不择路,从二楼跳了下去。
司机激灵一下,酒醒了,猛地扑到窗口。
二楼不算高,底下是一片假草坪,还算松软,厚厚的羽绒服蚕茧似的保护了她,王嘉可滚在地上,只受了点皮外伤,她终于顾不上娇气了,踉跄了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夺路而逃。
司机大喊道:“你往哪跑!”
王嘉可头也不敢回,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顾不上自己踩了什么,那小旅馆里的人很快追了出来,王嘉可一口气跑出去几百米,终于在七扭八歪的小巷口看见了车灯,一个夜间揽活的黑车司机正靠在那抽烟。
快要绝望的王嘉可拖着满脚的血,跑到那车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救命……帮帮我……有人要绑架我,求求您……”
被惊动的黑车司机诧异地打量了她片刻,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怎么回事?你从哪跑出来的?”
王嘉可:“那个‘温暖8小时’酒店是个黑店,他们在追我,还有个人要……”
可惜,她不知道“车船店脚牙”是一家。
王嘉可话没说完,就看见黑车司机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温暖’跑出来的啊。”
一瞬间,王嘉可意识到了什么,但这时候再要跑已经来不及了。黑车司机一把抓住了她精心养护的长发:“不是要我帮你吗,上车啊。”
王嘉可有种头皮被掀掉的错觉,眼泪一下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胶鞋飞了过来,砸中了黑车司机的胳膊肘,正磕在麻筋上。黑车司机手一脱力,王嘉可就被他扔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四肢并用地往前爬。
“谁?!”
丐帮弟子大马猴缓缓地从路灯底下走出来,紧接着,好几个叫花子从小巷里冒出来,包围了他们。
“丐、帮!”
“我最见不得有人欺负小女孩了,”大马猴脸上挂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小姑娘,你不用怕,跟我们走。”
王嘉可相信过行脚帮能把她从高利贷那里救出来,结果转头就被软禁,“救世主”比高利贷还流氓!
好不容易逃出来,向路人求救,结果路人跟他们是一伙的!
几次三番,她对人类的信任已经化为泡影,黑灯瞎火间,大马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板牙,怎么看怎么像正准备磨牙吃人的变态。
王嘉可爬得更快了。
两句话的功夫,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旅馆里的人就快追上来了,大马猴不再废话,吹了声口哨,飞起一脚踹向黑车司机。黑车司机身后就是自家大本营,当然也不肯吃亏,从腰间一抹,揪出一把小刀,不含糊地往大马猴腿上扎。
两个乞丐一左一右地架起王嘉可,流浪汉身上那股又馊又臭的仙气三百六十度环绕着王嘉可,好悬没把这吓破胆子的姑娘熏得休克过去,这回,她连尖叫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物件似的被他们传来传去。
就在她神智开始模糊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一道黑影鬼魅似的冒出来,三下五除二把架着王嘉可的两个流浪汉摆平了,王嘉可落进了一双冰凉的手里,紧接着脚不沾地地被人揪了起来,那人在她耳边轻声说:“走。”
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种混乱中,一个女性带来的安全感简直像救命稻草,王嘉可没过脑子,本能地迈开了腿,把自己交给了这个人。
丐帮和行脚帮咬做一团,一嘴毛地抬起头,发现关键人物居然被截胡了!
“谁!”
“王八蛋,追!”
反应最快的丐帮弟子撒丫子要追,却见方才抓着王嘉可的同伴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蜡像似的,那丐帮弟子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他的同伴缓缓地转过头来,脸色惨白如见鬼,脖子上有一条三寸二分长的伤口——非常浅的一道,原本是条白印,直到这时,才浸出细细的血迹,像一条鲜艳的红绳。
灯光昏暗处,突然好像凝结了浓重的杀机。
从万木春名号开创,到手起刀落连废数人的卫骁,两代万木春,给武林中所有的知情人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那一刻,不管是行脚帮还是丐帮,竟然没人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