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特使从一方描着夔龙纹的漆盒里恭恭敬敬地取出一块丝帛展开,用纯正的雅言念道:“天子有天下而诸侯有国,各理其政,共尊天子,勿使刀兵再起。湄阴乃王室初兴之地,若二国相持,久沐兵戈,恐损祥瑞,今使楚国治湄阴、河下。吴国郡县由是寡少,王者不堪,应降为侯。”
一字一句都震得满堂俱寂。
白山不太懂雅言,但见殿上卿士大夫一个个惊怒交加的表情也猜出了个大概。
姬亮几步跨到特使面前,抬手指着特使厉声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子特使被他这举动吓住,还愣愣地举着那方帛书。
姬亮劈手夺过来几欲撕毁,费文通疾步上前拦下他,侧过头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大王且忍这一时吧。”
姬亮胸前起伏剧烈,猛地转过身去,背对众人。
白山一直站在他身后,此时姬亮只面对着他一人。他见姬亮气愤的浑身都在颤抖,连绶带上悬着的玉饰也轻微碰撞,玲珑作响。姬亮死咬着牙,眼中赤红,莹然有水光闪动,白山看得心中难过非常,出声轻唤:“大王?”
姬亮不应。
费文通见此情状,踏前一步,恰好挡住天子特使看向姬亮的视线,说道:“特使一路辛苦,请入驿馆歇息吧。”又指着秦渭阳道:“若有事可请上大夫照应。”
待特使谢过费文通,随秦渭阳下去了,姬亮这才缓缓转过头来。
“奇耻大辱……”他喃喃说道,突地拔高声音,声嘶力竭地吼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话音未落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白山手疾眼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搀住姬亮。
“传太医!”上卿杜彦冲殿外大喊。
一时间又是一阵忙乱,群臣拥着姬亮到寝宫躺下,才陆续散去。费文通却不走,反而进到内室来。
姬亮倚在榻上,头微微低着,眼前忽然暗了,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他知道是费文通来了,没抬眼看他,也没说话。费文通行了礼后也不说话,挥手示意白山以及一贯服侍姬亮起居的两个婢女琦华与窈窕退出去。
费文通站在一旁看着他,觉得姬亮仿佛是瘦了,骨节比原先分明了不少,在宽敞且空旷的寝宫衬托下更显得形影孤单。但即使他垂头坐着,却丝毫没有颓丧之气,只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在他身上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到底是少年人,费文通想。
两人就这么各自沉默了许久,姬亮才开口说道:“孤从来不曾知道,委曲求全原来这样难。”
姬亮改口自称“孤”,费文通知道这是国君蒙难,自降称呼的规矩。他此刻也想不出只言片语来宽慰姬亮,只在对面铺着厚毛垫子的席上跪坐下来,好一会儿才说道:“自古能成一番霸业者,亦必能含屈忍辱,磨砺自身,以图大事。”
姬亮没接话,随手抓过一件袍子披上就起身下榻,殿中炭火烧得正旺,门窗又闭得紧,倒并不冷。
姬亮走到寝殿东室,抬目就望见壁上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地舆图。图用大幅麻布绘成,因年代久远,些微泛黄,但其上标识的山川河流,城池疆域无不清楚,难得的是,不仅仅是吴国的地势,更连中原五国一起画了进去。
费文通见他站在那图前发愣,便也跟过去。
姬亮听得身后脚步声,并没回头,只是指着雍晋之交的一处地方说道:“孤记得这里,九十年前,是卫国。”又指着吴国东部沿海一处陆地:“这里,七十年前,是越国。”手指再往下滑到吴楚之交的最南部:“据说很久以前,这里也是一个富庶之国……现在它们都不存在了。”
姬亮直起身:“倘若孤不遵诏令,拼死力战,鱼死网破之下楚国定元气大伤,而我吴国却也只剩得残山剩水,破碎江河。此时若雍国趁机伐楚,芈子瑜必不敌。楚国一亡,雍国大军势必会开向吴国。所以,孤只能先受嬴玉这个‘恩情’,以图保存。”
“君侯既能想到这些,既能遵奉诏令,也就是做到了这个忍字。”费文通改口唤“君侯”,姬亮微微抬眼看他。
费文通又道:“来日方长。”说罢从袖中掏出刚才被姬亮扔在大殿上的天子诏令呈给姬亮。
姬亮没心思探究费文通那句“来日方长”里藏着的隐约恨意,他把诏令捧起来,素白的绢帛细密精巧,轻软柔滑。姬亮道:“这是我吴地产的绫罗啊,精美无匹,价值千金,年年贡上去,如今又写着这样的字回到吴地来。还有比这更叫孤难堪的事么?”他拿着那方帛书又回到榻前:“刚才孤恨不得将它烧了撕了,但是现在——”他抬手将这方绢悬在卧榻前,语气也陡然硬气起来:“这就是一柄利剑,时时悬在孤的头顶,叫孤一刻也忘不得今日耻辱。”
“丞相,”姬亮坐在榻上,对费文通道:“楚国退兵之后,孤打算重点修整军队,争取用最短的时间训练出最悍勇的兵马,加强关卡边防和战斗实力。”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费文通脸上,又继续说道:“先王在时,丞相尽心辅佐,君臣同心,方才有了这江左之地米丰粮足。但是,国富而民不强,那这‘富’也不过是徒惹他人觊觎的一顿美味。”
姬亮说完,低头轻轻地捋着花纹繁复的袖口,等了好一阵才漫不经心地问费文通:“丞相觉得如何?”
费文通闻言心中暗笑。
姬无忌在的那些年,天下还没有刀兵纷争。吴国是鱼米之乡,加上河道众多,方便船只往来,费文通建议吴王重视农政之余,开通商路,与其他几国互通有无。数年之间,吴国内政在费文通的主持下,成就了这一番太平安逸,国富民足。那时举国上下,皆交口称赞费文通为一代贤相。可吴人却也被这样的太平消磨了锐气,被这样的安逸泡软了骨头,才让楚国的坚甲利剑一路冲锋而来。
费文通站起来,依着礼制恭恭敬敬对姬亮行了跪拜大礼。姬亮没叫他起来,费文通就这么伏在地上,道:“臣承蒙先王擢拔为丞相,开相府,领百官之首,掌内政之枢,更临终托臣以大事,这才有了臣今天。而君侯待臣之恩遇不逊先王,臣一介草民得两朝国君厚恩,万死难报其一。唯倾尽毕生心血,任凭君侯驱驰。”
姬亮眼中浮出一丝笑意,又立刻隐去。他扶起费文通:“丞相这样说,莫非是不信孤?”
“臣岂敢。”
姬亮携起费文通的手,说:“先王临终时曾嘱咐孤,要敬丞相如师长,待丞相如叔父,孤是一刻也不敢忘。孤不倚重你,该倚重谁,孤不信你,又该信谁?”
费文通再拜:“臣岂敢。”
姬亮收回手,面上带笑,说道:“孤知道丞相仁厚,志在国富民强,不喜杀伐征战。”
“先王之志,君侯之志,就是臣之志。”
姬亮弯下腰,跟拜下去的费文通脸对脸说道:“孤志在收复失地。”
“如今情势不同,国政自然应随势而变。”
姬亮笑着搀他起来:“丞相这样弯着腰不累么?”
费文通没接姬亮的话,只说:“天子诏令一下,短期内楚国不敢再兴兵,君侯如要颁行强国的新政,宜现在就着手拟订。”
姬亮越发笑得意味深长:“孤明日就召集内史大夫们拟定新政,尽快送到相府审阅。有丞相在,孤就安心了。”话锋又一转:“不知丞相还记不记得先王时割给楚国的绍邑、山阳等五座城池?”
费文通沉默了一阵,道:“时至今日,臣依然觉得先王那时并没有做错。”
他仿佛被触动了最了不得的心事,关于那段艰难岁月的记忆像山洪一样汹涌而来,卷走了他所有的淡定自持,言语间全不似平常的点到即止,止不住的倾诉欲望叫他将那段故事毫无疏漏一一讲来——
“桓公在时,连年征战,吴国虽然未有败绩,却也是死伤无数。青壮折损,老幼何以养,田土何以耕?不农不商,又可以盈仓廪?
“桓公后期便开始裁减士卒,甚至让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将自己负担军队开支。这本是最危险不过的举动,可桓公,大抵是有神灵庇佑吧……先王即位,世家大族手握重兵如芒刺在背,利剑悬顶,幸好再大的家族也经不起这样庞大的军队经年累月地损耗。于是先王倾举国之力,以金帛田土赐给世家大族,让他们饱食富足,才换回了他们手里的军队。又再次裁减了士卒,为的是让民间有充足的青壮劳力。
“重视耕作,鼓励通商,现在看来,这国富民足,终于是初见成效。
“可二十六年前,正是吴国又贫又弱的时候,楚国翻出当年桓公突袭的旧账来,强要割绍邑、山阳、荆门、越亭、潼郡五城。先王忍辱割地,才换得后面二十几年修养生息。
“世人多以为先王算计臣下,器局狭隘;割城送地,软弱无能,可臣心里清楚,先王绝不是软弱无能,恰恰相反,他是一个真正有大气魄的人。”
费文通说道此处,眼框一红,流下两行泪来。
姬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帮他拭泪,温声软语道:“阿父有你这样一个知己,就足可抵过那些艰难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