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秣城向西,一边是滔滔湄水自上游滚滚而来,另一边则是横贯大半个中原,绵延千里的伏羲山脉。一条宽阔平整的驰道沿着山脉蜿蜒而去,伸向望不到头的茫茫天际。
钟翦就住在秣城外,伏羲山脉的锦屏峰下。
姬亮与秦渭阳、白山二人一路追着钟翦过来,钟翦却浑如看不见他们一般,任由他们在后头跟着,姬亮叫他,他也不理。
走至一处茅舍,钟翦径自推开柴扉进去,甩手便掩了门将那三人关在外头,姬亮等人倒也不好强跟进去,一时都也只能站在门外。
此时金乌西坠,霞光染红了半边天色,锦屏峰在这夕阳余晖映照下,重峦叠嶂,烟霞袅袅,恰如同姬亮寝殿里那座鎏金博山炉一般。
秦渭阳朝里张望了一会,见里头并无人出来,对姬亮道:“君侯,我看今日还是先回去,”他抬头望望天色,“若再不走,恐怕真得在此过夜了。偏他又不让我们进去,难道我们要露宿在此?”又道:“君侯若真有意招揽他,此时也知道他住的地方,不如先回宫,待明天一早,摆足了仪仗,风风光光地来延请他——甚至可以让那南宫瑾为他亲驾车马——不必急在一时。”
“不。”姬亮倔强地摇头。
秦渭阳无法,正跟白山盘算今夜就近寻此处里正家借宿。
只见姬亮指着茅舍说道:“大凡这些心怀天下,胸藏丘壑之人,大多恃才傲物,若受了半分轻慢,立刻便挂冠而去归隐山林。这似乎已然成了一个惯例。可目下这样的时局,诸侯争霸之心已露端倪,生在这样的时代,投明主,得重用,匡扶国政,名垂青史,便是他们一生所求。谁也不愿满腹才华埋没山野,但谁也不愿意毛遂自荐轻贱了一身韬略。”
秦渭阳没想到那些他只当是听来解闷的逸闻趣事竟让姬亮当成了金科玉律,他说:“可这就好比天子车用八驾,诸侯六驾,公卿四,大夫二——倘若那人位至公卿,那么用四驾正相当;倘若那人只是个大夫,却用四驾,便是僭越了。“
“今日在登仙台上,你也听见了,钟翦的见识眼光的确不俗。未必当不起四驾。”
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道:“蕴华师兄,你看那几个人,怎么站在我们家门口?是来找阿翦师兄的么?”
姬亮闻声回头,见说话的正是上午碰见的打渔少年梁蘅,他身旁那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想必就是当年与钟翦论战七天七夜的师兄郭益谦。他二人肩上都扛了农具,想是刚从田间耕作归来。
梁蘅也认出了他们,笑道:“原来是你们!你们是来找阿翦师兄的么?”
秦渭阳见事有转机,忙回礼道:“正是。”
“那怎么不进去?”
“这……”秦渭阳迟疑地望了望茅屋。
那青年人走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只是推开柴扉走了进去。姬亮连忙跟了进去,又问道:“二位可是人称江左三凤凰的郭益谦先生与梁蘅小先生?”
梁蘅点头:“我正是梁蘅。”又一指青年:“这是我大师兄郭益谦。”说着便转到茅屋后面去了。
郭益谦回头淡淡应道:“不过是个名头,自己起的,与旁人起的,并无什么区别。”
姬亮进屋后,就在钟翦对面的草席上跪坐下,刚想说话,就发现钟翦身上已换了件寻常的粗布裋褐,南宫瑾给的那件绸缎深衣被胡乱地揉成一团扔在角落。
钟翦也不在乎姬亮一直盯着他看,手撑在几案上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眼前铜灯里的烛火。
郭益谦并不招呼他们,坐在里间修补农具,也不顾这边安静得诡异。
“咳。”姬亮清清喉咙开口说道:“我等在登仙台听先生一番大论,十分佩服,所以一路跟来,想让先生再指点一二。”
钟翦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再去登仙台了。”
秦渭阳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这般人品,何必与那些胸无点墨,脑满肠肥之人计较。先生胸中韬略今日不过冰山一角——”他一面打量钟翦脸色,一面斟酌字句说道:“先生目光如炬,想必已知道我二人也是与那南宫瑾一样的世族子弟。倘若先生有意入仕,不是我托大,一个南宫瑾奈何不了先生。不知先生……”
还未说完,钟翦猛地抬头,厉声喝问:“既然如此——那方才登仙台上,你为何不出手相助?”
秦渭阳被他问得尴尬,暗自后悔方才说话未想到这个过节,叫他抓了把柄。
钟翦又低了头自言自语说道:“是了,你们又为什么非要帮我呢?你们来,无非是要我去你们门下做个食客,替你们出谋划策,除掉你们的政敌南宫瑾。可你们又不想现在就与南宫瑾翻脸,自然不必为了我这样一个山野村夫去得罪他。既然你们不是真心看重我,我又何必用一身韬略为你奔波。”
姬亮闻言,并不辩解,只问钟翦道:“先生在登仙台说的话,我们自然记得,也知道先生的鸿鹄之志——先生今日已见识了南宫瑾的嚣张模样,只不知先生今后可有何打算?”
钟翦脸色一沉,皱了眉不说话。
姬亮又道:“诚如先生所言,我们与那南宫瑾素来政见不和,或许我们不敢与南宫瑾正面交锋,但却是真心欣赏先生一身学识,先生若想一雪今日之耻,我或许可从旁襄助一二。”
钟翦抬眸盯着姬亮,突然扬起嘴角,冲他极其轻蔑讥讽地一笑。
白山与秦渭阳皆是脸色一变,姬亮却神色如常似浑不在意一般,对他二人摇头,示意不必计较。
这时候梁蘅抱了一豆莼菜鲈鱼羹并一簋稻黍混杂煮熟的饭食走进来,在姬亮二人面前几案上摆放好,腼腆说道:“乡里人家粗茶淡饭惯了,客人不要计较才好。不过这鱼倒是新鲜,早上才从湄水里捞起来的。”
秦渭阳打趣道:“早知道晚上吃鱼,那白天白山挨那一下,也算值了。”这话说得白山梁蘅俱是一笑,他趁机又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只怕还要劳烦小先生收留我三人呢。”
“阿蘅等下过来跟我住,让他们住你的屋子。”郭益谦放下农具走过来,拿起食著就吃,连多于的客套话也没说。
众人闷头吃了半晌,郭益谦突然问钟翦:“你又去了登仙台?”
钟翦被他问得先是一愣,随机思及姬亮二人在此,今日之事只怕瞒不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只得点点头。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郭益谦问。
“嗯?”钟翦有些愕然,“师兄你……”
郭益谦放下食著,双目直视钟翦:“你这些年一直存了出山入仕的心思,虽说一直未投到任何人门下,但老师生前立下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钟翦垂下眼,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
一时席间众人都停下来,望着钟翦与郭益谦。
郭益谦点点头:“那你便去老师墓前最后拜一拜吧,从此以后,你我同门之情,就此尽了。”
“师兄……”钟翦欲言又止。
“阿翦师兄,”梁蘅过来拽着钟翦袖子的袖子,“你真要走?”
姬亮瞧着这光景,心中也明白的七八分,想必是他三人的老师生前就立下规矩,门下弟子若要跻身仕途,就需得跟师门断绝关系。虽是觉得这规矩不近人情,却也不好干涉,遂问道:“令师为何要立下这个规矩?”
郭益谦道:“出山入仕终究是要各为其主,倘若念着同门旧谊,反受其累。”
姬亮不解:“要是你们师兄弟都在一处效力,那这样做岂不是反教人离心离德,事倍功半?”
“哼,你想得倒是好。”钟翦不屑冷笑:“都在一处效力?为哪个效力?那个看上去冠冕堂皇实则傀儡一样的周天子么?如今这天下诸侯谁不想争霸?天下士人谁又不想成为帐下第一的谋士能臣?”钟翦说着,眉目间霎时生动起来,不复在登仙台上强装出来的刻板傲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自然要拿出本事,教他重用倚靠我,且只能重用倚靠于我。”
姬亮闻言微微蹙眉,对钟翦的好感当即消去大半。他是人主,最忌讳臣下自恃功高,牵制国君。一个费文通已经让他芒刺在背,再来一个钟翦……
钟翦根本没注意姬亮的反应,犹自说道:“再说,我若与同门之人一处效力,就不知他能活得过几时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各为其主,他日你死我活,也不用背一个同门相残的骂名。”
他当着同门师兄弟说这样的话,也不见郭益谦与梁蘅面有异色。郭益谦只淡淡问了句:“你要往哪里去?”
秦渭阳心中一动。他听钟翦方才一番话,觉得此人太过寡情狂妄,但他的激进争霸之心也暗合了姬亮目前的策略,若加以强硬的手段,彻底推行新政,扭转吴国局面,应当不难。他自己虽然支持,但吴国世族子弟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是这场变革中振臂高呼的那个人。世家大族背后的姻亲关系如锦缎上的纹样一般繁复交错,他自认缺乏站到整个家族的对立面的勇气,所以他只能做着跟费文通一样,尽量以温和折中的方式调和世族与新政的矛盾。
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这样曲折的思量在他脑中不过转瞬的功夫,彼时钟翦还没来得及回答郭益谦的话。
秦渭阳趁机说道:“吴国才受重创,又立新政,正是修整国策以图复起之时。我听先生见解,正与吴侯一个心思。吴侯虽然年轻,却极有风范胸襟,若先生尽力辅佐,那先生就是吴国的第一功臣,必然名动天下,永垂青史。”
姬亮此时想出言阻止已来不及,只得在心中盘算要是钟翦真的到了吴国朝堂他该怎么做才能既让钟翦发挥才干又不被他掣肘。
哪知钟翦哈哈大笑,眼中漫上一层阴鸷:“吴国?若我的条件是要吴侯先灭了南宫一族呢,吴侯也答应?”
“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秦渭阳心头不忿,脸色也拉了下来。“南宫一族树大根深,若然此时拔除,必大伤元气。况且南宫应龙镇守边境有功,这样做岂不是滥杀功臣?”
钟翦眼中尽是戏谑:“那不正好给新政立威?不破不立啊。”
白山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挟私报复,岂是君子所为?”
姬亮反倒脸色如常,拉秦渭阳重新坐好,道:“若不是吴国……不知先生又意在何方?”
钟翦挑衅似的看着姬亮:“楚国。”
“为什么!”姬亮也有些愤怒。
钟翦不以为然:“我与你们这样的世族可不一样,吴国是你们的命脉,没了吴国你们就什么也没有。我这样的平民,四海之内,哪里不可为家?吴国楚国,又有什么区别?”
姬亮在几案下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回复到一片平和,继续问道:“那为何偏偏是楚国?据我所知,雍国实力乃五国最强,若先生要成霸业,雍王无疑更是英主啊。”
“因为南宫瑾……”钟翦咬牙说道。
姬亮此时明白了钟翦那个叫南宫瑾甚至整个南宫家付出代价是什么意思。吴楚本有旧怨,南宫家又多武将,而姬亮是不甘心白白被人夺了几座城去的。一旦战火又起,钟翦的意思,就是要南宫家的男人们有来无回了。再进一步灭了吴国,更是叫南宫家再无复起之能。想至此处,不由得背上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