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锷脚程快,从南晋回到荆门只用了一天一夜。他在军中深居简出,因此去了一趟南晋的事,也无人知晓。
而秦渭阳自愿留在雍国为臣的消息也随即传回了吴国,传到了吴国君臣耳中。
杜锷也好,姬亮、郭益谦也罢,因为早知道了这个结果,反应倒还平静。倒是留在秣城的费文通、商骐骥等着了慌。费文通一向视秦渭阳如己出,乍闻得此信,直如油煎火熬,日夜焦心,一连好几封上疏送到越亭,后来又怕上疏说不清楚,接二连三地请求到越亭前线面见姬亮,但他身负主持后方朝局的重任,姬亮怎可同意他来?虽然因为郭益谦的事对费文通颇有微词,但在秦渭阳的事上却能理解他,当即回书安慰费文通。心中也着实不忍秦渭阳长留在雍国,暗暗地也思量着怎样将人接回来。
这个念头他藏得极深,连郭益谦也没有告诉——姬亮虽然不愿承认,但潜意识里也不得不对郭益谦的动机另外有了考虑。郭益谦如此针对秦渭阳与费文通,明显不是因为嫉妒姬亮与秦渭阳的情分,事实上姬亮已多次向郭益谦表明心迹,他还有什么可恨可妒的呢?
思及秦渭阳,姬亮便想起杜锷来。杜锷的心思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于是借口与雍国的战事,将杜锷召到越亭。当着郭益谦的面,商议些会盟之时的布防与接应,怕雍王趁会盟的机会突然发难。对于秦渭阳,姬亮丢给杜锷的是“从长计议”四个字。杜锷的神情倒也平静,郭益谦心下狐疑,细问杜锷,杜锷不言语,说与姬亮听,姬亮也只是一句“此时不管有什么事都没有会盟的事要紧。”郭益谦本还想再同他说几句,哪知姬亮脸上十分不耐,竟斥道:“阿兄的心思也太细了,事事都要探个究竟,不嫌费神吗?”
姬亮从未用这样重的语气同郭益谦说话,话中一点隐约的嫌恶,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郭益谦怔怔地望着姬亮,姬亮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自顾自地翻阅着秣城送来的上疏。空气瞬间凝滞了下来,仿佛最坚固的冰,将郭益谦的脚定定地冻在了地面,动弹不得,让他连逃开这样难看的境地也不能。
好一阵,姬亮终于抬头,看郭益谦木木地站着,眼眶也红了,心中一软,暗暗地叹了口气,略略皱眉思忖,终究还是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阿兄去休息吧。”
郭益谦被这一声唤惊得回过神来,转身离开,跨出门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他低头走过重重护卫着姬亮的长戟与剑阵,再抬起头时,眼中的委屈与不安以杳然无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恨意与坚毅。
他前脚离开,姬亮后脚就偷偷遣人召杜锷午夜来见。
杜锷因是姬亮私下召见,换上了来传召之人的衣着,避过了众人注目,悄然来到姬亮行宫内一间偏殿。
殿中只燃了几支烛火,细细的火苗颤颤地映照四壁,姬亮的脸色便再这颤颤中显得深沉莫测。
杜锷正要见礼,姬亮开门见山地说道:“孤不想让上卿留在雍国,孤要救他回来。”
杜锷眸中有精光一闪,应道:“君侯的意思是——”他定定开口:“会盟的时候,救回上卿?”
“不错。”姬亮点点头,又道:“会盟之时,上卿定然在场。彼时雍王纵然再盛气凌人,总不至于让孤与上卿叙一叙旧都不行吧。”
杜锷忙阻止道:“不可!君侯这样做太冒险了,孤身入敌阵,倘若与上卿俱陷在阵中,岂非得不偿失?”他说着,忽地又低落了声气:“如果在会盟当日强行带回上卿,嬴玉必然恼怒,两国之间便再无和可讲。纵然君侯不惧战,难道上卿会眼睁睁看着吴雍讲和的努力付之东流?”
姬亮看着杜锷,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孤疑心雍王留下上卿的事,没那么简单。”略略一犹豫,决然开口:“孤疑心……与车骑将军有关!”他说完,淡定地欣赏杜锷脸上的讶然之色。只是他并不知道,杜锷的惊讶不是因为郭益谦与此事有涉,而是没料到姬亮也这样疑心,还把这疑心告诉他。
“君侯是自觉亏欠了上卿吗?”杜锷剑眉骄傲地一扬:“所以才想给他一点补偿吗?”
姬亮面上一沉,不快言道:“杜骁骑失言了。”
杜锷不欲同姬亮争辩,唇角轻轻扯出一个冷笑,不再言语。
姬亮并不在意这一点龃龉,说道:“纵然雍王爱重上卿,却也不至于为他一人起两国争端。先前种种,未必不是咱们过滤了。”
杜锷听着姬亮的语重心长,如自讽自刺,不禁存了几分看他作戏的心思。只听得那头姬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孤想着,不如你微服往南晋城中去一趟,探探上卿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杜锷面上不动声色,心头早笑翻了天,只应了姬亮的旨意,再不作声。
第二日杜锷便离开了越亭,郭益谦等人得到的消息自然是他赶回了荆门,姬亮心里的答案是去了南晋,然而杜锷此刻却是一骑绝尘地疾驰在越亭至秣城的官道上。
他瞒过了姬亮,瞒过了所有人,往秣城驰去。的确如姬亮所言,秦渭阳在雍国的处境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难过。但秦渭阳执意留在雍国,不就是为了一举拔除深植于吴国,也是深植于姬亮的任何言语的,只有费文通,才是此时杜锷心里可信的联手之人。
费文通不意杜锷突然而至,忙拉着他在内室中问了半日。确认了秦渭阳的安危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旋即又另添了重忧色:“虽然君侯对郭益谦起了疑心,但始终没有实证,贸然进言……”
杜锷沉静地一笑,请费文通安坐在榻上,仿若闲谈家常一般讲道:“丞相勿忧,锷已有妙计。”
凝视着杜锷的笑,费文通有一瞬的困惑。片刻间,这位久历宦海的老臣便明白了面前这个胸有丘壑的年轻人,灼灼目光里跃跃欲试的兴奋。
费文通点了点头,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罢,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将陈年旧事拿出来晒一晒了。”说罢,费文通伸手递给杜锷,杜锷会意,将他扶了起来。
费文通走到窗前,伸展了一下筋骨,一股湿冷之气扑面而来。伴着滚滚的几声闷雷,姬亮继位第七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这一夜的春雨下过,明日便有无数的草木生出嫩嫩的萌芽。铺天盖地地将这山河换了颜色。
十日之后,已交二月,在越亭的姬亮收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来自吴晋边城,伯姜已于七日前生下了一名公子;另一个来自越亭太守,禀报姬亮说丞相突然急匆匆来了越亭求见君侯。
姬亮被初为人父的狂喜冲昏了头,顾不上去细想费文通的反常之举,更欣喜而恭敬地将这位老臣迎了进来。
费文通甫一见到姬亮,便听到了这天大的好消息。始料未及之下,回过神来也是由衷地为姬亮高兴。
还是姬亮先开口:“丞相丢下秣城来越亭,可有要事?”
被伯姜的事情一岔,费文通倒不好直言了,勉强笑了一笑,朝屋外觑了一觑,含了深长复杂的意义,轻声问姬亮:“车骑将军知道了吗?”他见姬亮不明白他话中所指,索性挑明了说道:“君侯得了小公子的事。”
姬亮大笑,眉目间俱是兴奋:“当然!这是孤的长子,孤还要昭告整个吴国!”
费文通见姬亮这样讲,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了。正有些讪讪,岂料姬亮接下去说道:“车骑将军不会因为这个,就与孤生分了。何况,他对伯姜也十分敬服。”
“君夫人明敏英断,不让须眉,老臣也甚是服膺。”费文通试探着问道:“听说,车骑将军有一块血红的玉璜,老臣瞧着眼熟得很。”
“好多年了,丞相怎么这个时候问起?”姬亮说着,从怀里解下一枚血红的玉璜递给费文通:“孤也有一块,与车骑将军那块是一样的。”
费文通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旧事,镇定了心神接过,故作讶然道:“君侯此物乃先王所赐,怪道老臣看着车骑将军的那块十分眼熟。只不知为何有两块一模一样的……”
姬亮不疑有他,对费文通如实相告:“车骑将军的那块玉璜是他老师的遗物,跟孤的这一块原是由一枚玉环分割而成的。”
费文通压抑着激动,只作好奇般追问道:“郭益谦的老师是谁?”
姬亮摇摇头:“纵是车骑将军自己从小为其抚养,也不知他老师的来历。”随即又是释然一笑:“不过是隐逸世外的高人罢了。又有这玉璜的缘分,想来与先王是有渊源的。”
“臣知道车骑将军的来历!”费文通蓦地出声。
姬亮来了兴致,道:“那不如将车骑将军叫来一同听丞相讲古?”
费文通赶忙拦住姬亮欲召人的手:“此事臣只能对君侯讲!”
“为何?”姬亮心头疑窦丛生,却也住了手,看向费文通,等着他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