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忘川之所以放心的走,一来是对鄙安的酒量很有信心,二来是他自认这世上武功高过鄙安的还没有。不过他临走前,还是不动声色将自己琉璃剑,故意落在鄙安身边。
偌大的浮云榭只剩了鄙安和云落琴两个人。
鄙安又喝光了一杯酒,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直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自知失礼,云落琴忙挪开视线,拿过她的杯子盛酒。“抱歉……”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幽幽的声音忽然飘进耳里,他端着杯子的手一顿,酒水洒出来弄湿了桌子。
他抬起头,仔细想了想,才轻声道:“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只是觉得夫人是个才女,单纯想结识而已。之后和夫人游湖,一番交谈被夫人对亡夫的情意感动。而今日,忽然发现其实夫人也是率真可爱的紧。”
说到最后,云落琴禁不住莞尔。
“不要叫夫人了,我真的没有那么老啊。”鄙安托着腮,不等他回应,抢先道:“不如,叫我扶桑吧。”
“这……好么?”
“叫一声听听?”
“好吧。扶桑?”
“很好听啊!”一瞥头,看见亭子里头挂的洞箫,问:“你会吹箫?”
云落琴一怔,点头:“略会一些,扶桑想听?”
“嗯。”
其实云落琴是谦虚了,他可不只是“略会”,说是精通也毫不过分。也难怪,生长在江南水乡里的公子佳人,有哪一个不是才情八斗的呢?
他的萧声清丽,绵绵冷冷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闻。明明暖春五月,却宛如雪花阵阵纷飞、冰泉在涧里流淌,透着股子阅尽红尘的思惘。
鄙安玩味的看着地上傅忘川留下的剑,连灌好几杯酒,抓起剑就往温泉方向跑去!
尽管早就知道她来自江湖,可看到眼前景象的一刻,云落琴还是震惊的顿在原地。
却见着鄙安停在泉边的柳梢上,十指轻摇,便有泉水成柱飞过来,围绕在她身边,在空中晶莹璀璨的流淌。
她眨眨眼:“继续吹呀!”
恍如大梦初醒,云落琴拾起落地的洞箫,清丽乐音自唇间流泻而出,可他的眼却停留在那人的身上,怎么都挪不开。
鄙安踩着树梢,轻飘飘起舞。舞姿如黑蝶,华丽美丽不可方物……
傅忘川随云烟穿过大半个云府,自书房里找到云落琴说的东西。
一大捆书法画卷,却幅幅都是珍贵藏品,千金难买的绝笔。只是那数量……傅忘川禁不住失笑,也太多了些。
“云兄真是有心啊。”
“这……傅公子?”
“怎么了?”
“呃,没什么。我们回去吧。”云烟极不自在的扭过头,暗怪自己的失态。只是手还是情不自禁的捂在心口上,那里跳的确实比寻常快了许多。
她一路低着头往回走,只是一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笑容,尽管知道不是露在给自己的,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回想。
浮云榭还是方才的模样,他们走的时候很安静,回来的时候依旧很安静。
傅忘川想,鄙安那顽皮的性子,不知得无聊成什么样了。想到这儿,唇角不知不觉就弯了起来。
可走入庭院后,入目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云落琴正抱着鄙安坐在池边,两个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而鄙安显然已经神志不清,躺在云落琴的怀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看见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缩。
而云落琴微愣之后,就把她搂在了胸前!
“公子?!”
“安安!”
一大捆画卷“啪”掉下来,哗啦啦散了一地。
云烟忙转身出去叫人,而傅忘川则奔过去,蹲在鄙安身旁,声音发寒:“这是怎么回事?”
“抱歉,不知道她会突然落水,都是我的错,抱歉……”
“她为什么会落水?”
“我在吹箫,惹得扶桑忍不住跳舞,大约是喝多了,就落水了。是我疏忽了,抱歉……现在便送你们去客房,她现在这样受不得风,先住下可好?”
跳舞?眼下这情况傅忘川也没来得及多想,只轻轻拍了拍鄙安,欲把她接过去。
“安安?醒醒,会病的,待会儿再睡好不好?安安?”
鄙安蚊子似的哼了两声,果然一阵酒气扑面而来。她不仅没搭理身后的人,还将搂着云落琴的胳膊收的更紧了,“吧唧”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云落琴和傅忘川登时僵硬!
云落琴下意识去摸自己被轻薄了的脸,这才松了搂抱她的手。
傅忘川的脸色异常难看。
他接过鄙安,勉强笑笑:“让云兄添麻烦了。安安大概是被我宠坏了,我代她给云兄陪个不是。这件事还请云兄不要说出去,毕竟事关安安的名节。”
云落琴怔怔点头:“……好。”
云家到底是富甲一方的大家,客房布置的精致又周全。
恐醒酒汤和驱寒汤掺在一起有变,傅忘川只得放弃醒酒汤,只要了丫鬟送过来的驱寒汤。
喂完了药,鄙安身上的酒气也没散去多少,反倒还囫囵地不知说什么。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啊。傅忘川叹口气,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问:“安安?跟我说你哪儿难受,好不好?”
鄙安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一伸手就挂在他脖子上,继续胡言乱语:“……唔……落琴……嗯……”
“安安?”
“嗯……落琴……我跳舞给你看……”
此刻傅忘川竟然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胳膊插到她腋下,抱娃娃似的托着她,问:“安安,告诉我,你喜欢云落琴么?”
……疯了疯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不该介意鄙安对自己的态度的,可是……他就是忍不住问了!
他不是一直觉得只要呆在她身边就满足了么?现在怎么会这么问?
傅忘川突然觉得自己异常卑劣!他为自己的不知足感到愤怒。
“对不起安安,我不该这么问你的,对不起……”他又重新抱住她,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肩膀上,明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柔声安抚:“累了就睡吧。”
“……安安喜欢落琴……喜欢……”过了许久,鄙安趴在他身上,突然梦呓道。
一瞬间,傅忘川只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身体僵硬到不像自己的。
估计感受到“肉垫”的变化,鄙安不满的哼了哼,继续重复:“安安……喜欢落琴……”
傅忘川深吸口气,勉力保持着一丝温柔,轻轻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安置在枕头上,又小心掖好被角。
“安安……喜欢落琴……”
“……安安喜欢落琴……”
够了,不要再重复了!傅忘川只觉得喘不过气,险些喊出来,好在残存的理智令他将这句话又压回去。
他伸手摸了摸鄙安的脸,给她把脸上的头发拨下去,起身离开。
他要出去透透气,否则他怕自己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失去理智,做出伤害她的事来。
一开门,便看到了立在门口的云落琴。
傅忘川暗恨自己只顾着自己的私欲,竟然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就是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有没有听到鄙安的那句……
试探着问:“云少爷,你怎么来了?”
偏偏这时候鄙安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对着门口的方向:“安安喜欢落琴……”
云落琴的脸色也有些尴尬,解释:“只是过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看样子还好。呃……傅公子,要不要一起走走?这里有丫鬟照看,不会有事。”
“嗯。”
两人极有默契的一人一边将门关好,转身朝着云府花园走。
其实谁也不知道,当门关上的一刹那,鄙安躺在床上睁开了眼,且眸中清明,没有半分醉意。她望着透过一丝光亮的门缝,轻轻叹了口气……
云府花园的一草一木都很精致,修剪的大方又得体。远远的能看见层层花木掩映中的房舍。
两个大男人气氛尴尬的沿着小径走,云落琴首先开了口:“扶桑……东方夫人她,真的是守过寡的么?她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
这什么狗屁不通的句子?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恨不得自咬舌头!
傅忘川想说不是,话到嘴边犹豫了下,道:“算是吧。”
“算是?”他不甚理解。
傅忘川看了他一眼,解释:“她和我大哥两情相悦,但大哥六年前已经去世了。”
“六年前,她不是还很小,怎么会……?”
“是很小,才十七岁,他们并没有成亲。而且,在那之前他们还分离了两年,是我把他们硬生生分开的。”
云落琴惊讶:“傅公子?!”
“嗯,是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傅忘川一边望着沿途的景色,一边反问:“云少爷是否喜欢安安?”
这问题太直白了,直白到没有办法委婉。
“是。”回答声很平静,却仿佛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或许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是钦慕,但自打一同游过湖后,就喜欢了。”
他想了想,接着道:“后来想起她那副西湖山水的画,总觉得精湛笔墨里蕴含着哀伤,便决定了如果她愿意,我定会照顾她一生一世,保护她爱她。”
傅忘川突然觉得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呢?论感情,云落琴似乎并不比自己少。论权势钱财,云家未来的家主也和自己这个九重塔长老旗鼓相当。但是,自己深处江湖中心而云落琴不是,自己就算以后退隐,难保不会有仇家找上来,而他却能给鄙安一个安定光明的生活。
或许,那才是鄙安最想要的。
顿觉一阵无力感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