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精美的寝殿,黄金镂刻的灯罩透出明黄柔和的光晕。
层层叠叠的绣着金色梨花的轻纱纷纷扬扬,无风浮动。
傅忘川靠在床头,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笑了笑:“都安排好了?”
“嗯,都好了。苗疆的人已经在城外等候,天影的人正守在外面。寝殿四周的人都被我调开了,这是给你备好的衣裳,你快换上。”
来人将一个小包袱放在他面前,打开发现是一套普通弟子的练功服。
傅忘川却没动,片刻后才摸着那套衣裳道:“外面的事……”
来人有些急了,一把扯下自己蒙面的绸巾,露出的脸俊美成熟,赫然是前四大护法之一的召光。
他忙道:“你就放心吧,等那边成功接应,挑事的人自然会退去,她们用的都是**,不曾伤人性命。你快点换衣服吧,否则等塔主的人回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傅忘川点了点头,背过身去就开始解衣带。召光站在纱幔外,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傅忘川出来,又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啖啖的咳嗽,忙掀开帘子进去查看。
这一看,便被里头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傅忘川捂着胸膛伏在床边,床下还有新咳除开的两口血,苍白的脸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
傅忘川朝他伸了伸手:“抱歉,来帮我穿下衣裳可好?”
“嗯。”召光走过去,动作麻利的开始替他整理衣袍,其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傅忘川本想自己走的,可召光不动声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打横抱起,从寝殿的后门穿了出去。
早就备好的马车外表毫不起眼,内里却精致舒适的不逊于至尊车驾。此刻傅忘川正靠在车壁上休息,脸色因为一路的劳顿更显得疲惫倦怠。
召光坐在车厢另一边,几次三番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开口。
傅忘川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事到如今,你想知道的我定然都会告诉你。”
召光想了想,问:“为何非得离开?呆在九重塔,塔主未必就找不到救你的法子。就算离开,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的身体我自然清楚,旁人都道是我为天下心力交瘁才变成这样的。其实并不是,我……曾受过一次重创,就在一年以前。到现在,自然已经药石无医。”
召光听得浑身一凉,惊道:“这怎么可能!圣医、赵筠甚至塔主都替你看过,你身上又伤他们会不知道?”
“是真的。”傅忘川摇了摇头,语气平静,眸子里却满满的皆是苦涩:“伤自然早就好了,可中的蛊,却是没有办法。”
“你中了蛊?!怎么中的?”
“许久以前,我曾去司灯坊寻找起死回生之法,遇上了当时的司主,玖凉丝……”
傅忘川虚弱的靠着车壁,闭着眼一边回忆,一边徐徐道出那件被他刻意隐瞒过去的事。
听完了故事,召光摇头,满脸不可置信:“塔主也懂蛊术,她竟看不出来么?”
傅忘川苦笑:“你以为玖凉丝是什么人,她亲手下的蛊,若不想叫人看出来,谁又能有办法。”
“可她已经死了,那你的蛊……”
“不会再有办法解。”傅忘川打断他,突然伸手摸向自己的怀里,拿出一支都泛了黄的簪子,递到召光手里。道:“关于我的事情我已全部告诉你,至于安安,你将这发簪交还给她,说我不愿她看见我的将死之态,已经自己寻好了埋骨的地方,并不希望她来找我。”
“算了,等到实在瞒不住了,你再交给她吧。若是……若是隔个十年八年后,她依旧放不下我,你就将真相告诉她。然后告诉她,到苗疆来找我吧。”
“十年八年?”召光忽然顿住,冷笑一声:“到那时候,只怕你连白骨都没了,还让她去做什么?不过白白见她伤心。我看那最变态的不是鄙安塔主,是你才对!”
说实话,召光并不喜欢东方安这个人,但这些年来,她对傅忘川的情意有多深,他却也看在眼里。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块冷硬的铁石,怕也被化软了。
“傅忘川,这么对她,你于心何忍?”
傅忘川闻言不仅没气,反而还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咳,直到又咳了两口浓稠的血出来。才抬起头,视线却落在看不见边的远处,喃喃道:“我只是,不想让她面对我的死亡。她已经等了我太久、太久了,不该再承受这样的痛苦……”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闭目养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车厢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许久,才听得召光的声音响起:“为何要选择去苗疆?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如此岂不是会容易被塔主发现。”
“我要去找一个人。”傅忘川睁开眼,缓缓道:“我同她还有个交易,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谁?”
“玖凉丝。”
“……!”
和苗疆的人交接很顺利,一出城就看见天影站在林边伸着脖子张望,立在她旁边的是一队彩纱覆面的女子,领头的那个和天影并肩站在一起,时不时低头和天影说着什么。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天影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相当恼火却又不得不乖乖顺从的表情。
压抑了一路的召光,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就在里面?”
“慢着!尊上是什么人,更何况尊上已经睡了,姑娘这么莽撞怕是有失礼节吧。”
“既然是来接人,那我现在看看又有何妨?否则我怎么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
“难道你的主子就是这么叫你接人的?”
“我的主子怎样,还用不着阁下来评判!”
“呵,我可要提醒姑娘一路,这里是洛阳,而不是苗疆,若是姑娘实在想来强的,在下自然愿意奉陪到底!至于我们尊上,你休想碰到他一根指头!”
“你……!”……
傅忘川靠在车里,极度的虚弱和劳顿让他疲倦不已,恹恹的睁不开眼。模糊里,听见外面争吵的声音,男男女女都有,嘈杂得叫人心里发堵。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马车又“咕噜咕噜”开始转动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车后传来的高声叫喊:
“傅忘川,保重!”
“尊上——保——重——!”
声音清晰的听在耳里,脑子却无法思考,不知道那身后的声音究竟喊了些什么。
马车走的估计是什么偏僻的小路,一路摇摇晃晃,颠的人七荤八素,甚至连胃汁都要吐出来。
傅忘川猛的睁开眼,“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以为自己吐出来的会是胆汁胃液什么的,却没想到会是猩红猩红的血。
看着这些粘稠的东西,他突然有些发懵。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坐在回家的马车里,被颠的七荤八素,掀开车帘吐了骑着马的他一身,染脏了他银丝绣成的白衣。
“呀!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尖锐的声音蓦的从掀开的车帘间穿进来,傅忘川微微微微抬了下眼皮,才发现是个彩纱覆面的女子。不过女子显然没有替他清理的想法,只除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露出些惊艳的表情外,眼神很快就变成了嘲讽和不屑。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大尊上啊,也不过如此,空长了一张好脸皮,也就是个病秧子而已。怪不得主上会那么说,傅大尊上是只剁了爪子的虎,任凭怎么玩弄,都造不成威胁。傅大尊上可以放心,主上既然吩咐了奴婢伺候您,那奴婢定然不会辜负主上所托,会尽心尽力的‘伺候‘好您……”
女子絮絮叨叨的说着,傅忘川却半句也没有听进去,身子无力的靠在车壁上,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见得不到回应,女子冷笑一声,用力甩下了车帘。
厚实的车厢失去了光线,顿时又昏暗下来,空气里满是血的腥绸味道。傅忘川捂着心口,只能听见车辙滚动的声响,以及自己变得越来越缓慢的喘息声。
接下来的几天,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也出现过,而他处在昏睡中不知道。没人出现,自然也不会有人送吃喝的东西。
外面的人都以为,傅忘川就算不闹,也会自己下车寻些东西来吃。相反,傅忘川很安静,一直坐在马车里,不说话,也不要求任何东西。
若非靠近马车的人偶尔能听见几声咳嗽和喘息,她们甚至觉得里头呆的是一个死人。
而傅忘川,甚至在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每当他觉得熬不下去了,就会回想他和东方安在一起的时光。
从很久之前他们相遇开始,到他不告而别为止,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乏。
四天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在夜里那吵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时,用剑挑开了密不透风的帘子。
却见傅忘川正伏在狭窄的车座上,脸色在昏暗的夜里惨白如鬼一般,车座旁有一大摊血,干涸的流淌的都有,嘴边还挂了一缕新鲜红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