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
纳达尔先生回巴黎总部不久,EUT很快就把合同的初版传真到了蓁月,蓁月上上下下欢欣雀跃,毕竟这么多年,公司的产品终于有了出口的机会,还一下子就能出口到欧洲,这对于一个民营企业来说,实在是不容易。蓁月上上下下顿时士气暴涨。
但是欢欣过后,蓁月仔细研究了合同条款,发现EUT的欧洲总部对蓁月的服装质量提出了几乎严苛的要求,所有的服装都要严格符合欧洲的进口标准,而这些标准中很多项都比国内标准严格好多倍。
这意味着蓁月不得不撤换合作多年的工厂和面料、五金供应商,这对已经成立了四五年的蓁月来说,是个不小的工程。
冯笑笑马不停蹄的跟任慧把江州周边的工厂和供应商又跑了个遍,这么又折腾了一两个月,终于算是达到了EUT的标准,两边把合同签订了之后,就只等第一批货物生产出来运送到欧洲,蓁月就算正式踏入欧洲市场了。
冯笑笑终于可以歇一口气的时候,她却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发现内裤上流了一些血,她立刻吓得惊惶无措,赶紧给林锦平打电话,林锦平立刻请假,开着车送她去了医院。
两人挂了产科大夫的病号,又做了一大堆的检查,大夫看着化验单,一脸严肃的对他俩说:“裴女士,你这是先兆流产啊,之前都跟你交待了,您年纪不小了,好不容易怀个孩子,要好好休息,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啊?”
“我……”冯笑笑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这一两个月,她虽然早孕反应严重,经常不舒服,还是天天顶着大太阳到处跑工厂、跑供应商,几乎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
林锦平牵着她的手说:“医生,那现在怎么办?要吃什么药?要不要做手术什么的?”
医生开了一个单子说:“现在干预可能已经晚了,你们去病房拿药吧,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估计流产的几率很高,你太太只能回去卧床休息,听天由命吧。”
冯笑笑心一沉,担忧地说:“就流了一点血而已,我肚子也不疼,应该没什么事吧?”
医生瞪了她一眼,说:“究竟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看了二十多年的产科了,你这指标什么的都不太好了,你老老实实回去躺着吧,也许会有奇迹的。”
冯笑笑本就心情不好,见这医生连安慰人的话都不说,语气却这么强硬,心里更加难受起来。她被林锦平搀扶着回了家,一回家就闷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林锦平见妻子这幅样子,也不忍多责怪他,只是打电话到单位请了假,在家里又照看了妻子一整天。
到了下午放学时间,丫丫和林冉回来了,他们见父母这么早居然在家,便问林锦平怎么回事。
林锦平轻声关上了主卧的门,安抚两个孩子说:“没事,妈妈就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休息休息就好了。”
丫丫一听就急了:“怎么了,她还怀着孕呢,怎么就突然不舒服了?不会是孩子有问题吧?”
林锦平心里一惊,没想到丫丫小小年纪,居然对这种事这么敏感,想瞒也瞒不住。他本想敷衍过去,可又不想欺骗孩子们,就说:“嗯……今天我们去看医生了,医生说,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流产,不过也不一定,你妈妈她正在好好休息,也许虚惊一场,没什么事呢,你们不要太担心了!”
林冉露出一副担忧的神色,他知识面虽广,却对妇产科的知识一无所知,这时候也没了办法,只能像这个年纪的其他男孩子一样,除了揪心什么也干不了。
而丫丫却突然一肚子主意了起来,她立马说:“产科大夫都开了些什么药?你们看的西医吧,要不要再去找老中医开点保胎的中药,这种时候,多试试各种方法也是好的。”
林锦平之前听到妻子快流产的消息,虽然表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却如同落下一个晴天霹雳,自己一整天都手足无措的,没想到如今家里三个人中,竟然是丫丫最有主意,他不禁感慨女孩子早熟。
他说:“好吧,妈妈在房间里睡觉,你们俩好好照顾她,一会儿阿姨就会来做晚饭,我再去几个中医那里看看,也许有别的办法。”
“嗯,嗯,你去吧,放心……”丫丫应道。
*
丫丫心情沉重,独自坐在房间发着呆。
月亮形状的吸顶灯发出温和的淡黄色灯光,环视四周,粉色的墙面,灰色的窗帘,白色的衣柜和写字台,实木的单人床上面挂着白色公主蚊帐,床上一套精致的HelloKitty的床上用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可爱的娃娃,这都是冯笑笑在装修时精心帮丫丫装修的,只为了满足自己唯一的女儿一个完美的公主梦。
看着这间房间,丫丫有些百感交集,这里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笑笑对女儿的宠爱,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好像是一个骗子,好像在欺骗笑笑和林锦平一样。
自打她恢复记忆开始,虽然一直努力的扮演一个好女儿,可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她不止一次的感谢上天给了她一个重生的机会,甚至让她拥有这么优渥的环境,可她知道,这是以剥夺了笑笑和林锦平做父母的权利为代价的——
她无法再强迫自己装作任性的跟他们撒娇,装作无知接受他们悉心的指导,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带着成年人的思维去过一个小孩子的日子。
因此当她知道,丫丫即将再拥有一个孩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沉重的负担瞬间卸了下去。她知道,笑笑终于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孩子了。
可是上天为什么突然又如此残忍,竟然又要剥夺她的孩子,难道上天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她们两母女太多,再吝啬的不肯施以恩泽了吗?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自己不要重生!
*
主卧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叫,丫丫立刻冲出去了自己房间,打开了主卧的门。
只见冯笑笑头发凌乱、大汗淋漓的坐在床上,看上去面色如纸。
“怎么了?”丫丫问。
“你爸爸呢?”冯笑笑眼中含泪的说。
“他出去了,你怎么了?”丫丫又一次问。
“没事,妈妈做恶梦了!”冯笑笑有些痛苦的抱着头,说:“好可怕的梦,梦见你妹妹没有了。”
丫丫一阵心疼,她走到冯笑笑床前,她这时已经跟笑笑差不多高了,两个人看上去就像两姐妹一样,她伸出胳膊搂住她,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妹妹一定会健健康康的出生的,你别担心,好好睡吧。”
冯笑笑依然心乱如麻,一颗心脏乱七八糟的跳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吓到女儿了,立刻故作坚强地说:“没事,妈妈没事,没吓着你吧?”
“没有,没有!”丫丫面色苦涩的说。
*
第二天,丫丫拉着林冉和裴聪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江州城北的一个千年古寺——华容寺,这间寺据说很灵,每天都能吸引不少香客来上香。今天是周末,又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香客络绎不绝。
江州地处南方,一直佛教兴盛,很多普通百姓都有过年和每月初一、十五来寺里上香的习惯,全城光千年名寺就有三四所,可丫丫随家人搬来江州这么多年了,全家里人却一直保持在内地的习惯,一次也没去过寺里。
三个人爬了半个小时的山,终于到了华容寺门口。
“你们俩怎么想着来寺庙玩了,多没意思!”裴聪热的大汗淋漓,嘟囔着嘴说。
林冉和丫丫早就一起决定了,不把妈妈身体不好的事情告诉裴聪,免得他告诉外公外婆,让他们白白担心。
可林冉心里知道丫丫来华容寺的心思,她是想来给妈妈祈福的,林冉历来是个无神论者,对烧香拜佛的事情不感冒,可今天竟然连他都还是跟着来了,心想权当陪着妹妹求个心安吧。
林冉说:“江州地方这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你小子急什么急,一个一个去嘛!你不就是想着去动物园、游乐场吗?偶尔也应该多来这些历史古迹,长长知识和文化了。”
裴聪努努嘴,他对林冉哥哥一向很佩服,听他这么一说,便不敢说话了。
丫丫今天似乎心事沉重,一直不太说话,两个男孩儿虽然都比她年长,却跟在她身后像两个小跟班一样,三人顺着寺庙的游览路线,一路走过去。
华容寺果然是座千年古刹,寺中建筑壮丽巍峨,树木葱茂,漫步其中,心思也沉静了下来。
弥勒殿、观音堂、大雄宝殿……一座座佛堂前都有不少人排队烧香。
林冉依旧保持无神论者的本性,每到一个佛前都只是驻步观看,不愿意跪拜。
而丫丫却每到一个佛前,都学着其他香客的样子,手里拿着香火,诚心跪拜,那模样简直跟这间寺庙里那些求神拜佛的老太太们一模一样。
裴聪则有样学样的跟在她身后,表妹干什么,自己就干什么。
终于把这间寺里大大小小的佛都拜完了,裴聪一算,居然花了不少香火钱。
“丫丫,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变成一个迷信的小老太太了。”裴聪一脸笑呵呵地看着她。
丫丫也不理裴聪,只顾着干自己的事,又跑去到寺庙里的商店,给冯笑笑求了一个属相平安福,才肯离开。
三人一路轻快地下山,丫丫心情似乎放松了不少,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她问裴聪:“你在佛前,都许什么愿了?”
裴聪挠挠脑袋说:“我希望自己能选上学校的田径队,我妈说,这样我也许就能上一个好高中了。”
裴聪这几年一直在练习铁饼和标枪,在宁城时成绩不错,还拿了好几次小学生全市冠军,可到了大城市江州就难说了,竞争激励了不少。这算是这小子最近最大的心愿了吧。
“你呢?”裴聪问她。
丫丫淡淡的笑笑说:“我就许愿全家人安全健康就行了。”
*
二十分钟前,丫丫手持三根香,跪在大雄宝殿佛前,虔诚的闭上了眼睛。
她圆圆的脸看上去仍然十分稚嫩,细软的睫毛低垂着,低低的鼻头上长着几个咖啡色的小雀斑,细腻的白皙皮肤,粉嘟嘟的苹果脸——这是一张典型的少女面孔,可谁都没想到,里面竟然装了一个老妪的灵魂。
而这个老妪,是一个母亲。
她心里默念道:“阿弥陀佛,佛祖慈悲,保佑笑笑腹中的孩子健康出生,如果信女得偿所愿,一定回来还愿,若佛祖非要一命抵一命,信女愿以自己的性命抵偿孩子的性命,只要孩子降生,我活与不活,都再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