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浅搓了搓带血的手掌,血被均匀地搓开,散在肌理里,像是一条条流着红水的沟壑。
他看着倒在地上、断了脖子的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叹息的味道。
他之所以叹气,是因为这已经是这几天来第三个死在他手下的人了。
自叶深浅逃出小木屋的箭阵伏杀之后,就一路向南窜入了九和山的怀抱。
九和山上奇峰并立,林连遍野,远眺如一片汪汪绿海,这是最适合人和野物藏匿的地方。
他一潜回九和山,就像是鱼儿跳回了大洋,马儿奔向了平原,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发出令人舒畅的气息。
他这几天猎杀的大多是獾子、兔子,甚至有时还能逮到猫鼬。
一开始叶深浅是拿了刀子放血,可看着这些畜生在他手下发出剧烈的颤搐之后,叶深浅就干脆直接扭断它们的脖子,然后再剥皮取肉。
刀子是从别人身上拿来的。
他一回来,就惊奇地发现这山中多了一些猎手。
这些猎手猎的却不止是野物,还有像他这般活蹦乱跳的人。
他遇到的猎手都是单独行动,个个皆是一袭黑衣,衣上带刀,黑风凛凛,刀光烈烈。
每个人看到叶深浅的目光都是绿的,像是山中狼遇到了小肥羊,獠牙还未全露出,口水就跟着先下来了。
可惜这小肥羊披着羊皮,底下却是虎狼之骨肉,一揭皮便要暴起。
于是猎人变成了猎手,猎手则变成了猎物,盛着鱼肉的砧板被打得粉碎,待宰的羔羊摇身一变呼啸而来,这身份倒转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预测得多了。
等降服对方之后,叶深浅便扒了来人的黑衣,夺了对方的刀,取了这人随身的干粮和水,细细审问了对方一番,得到想要的情报之后,再干脆利落一掌拂过对方的脖颈。
叶深浅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捕头了,这些人也不是他要捉拿的凶犯,而是猎场中的猎物。
只是杀人不比猎兔,血不在手中,却还一滩一滩地留在心间,时不时就滴滴落落而下。
叶深浅叹了口气,然后把越走越远的魂魄硬是拉到了当下。
他拿刀挖了坑,把被杀死的人细细埋好,再取来树枝和叶片盖过脚印和搏杀的痕迹,最后在现场呆了一会儿,闻一闻这风中是否还残留着些许血腥味。
不过即便有些血腥味残留,即将到来的山雨也会把这味道彻底冲散,只留下清新草木的香。
叶深浅闻着草木和泥土的香,鼻腔里却充斥着弥而不散的血腥味。说来让人苦恼的是,这血腥味不止是死者的,还有从他自己身上的伤口处传来的。
他从小木屋中一跃而出的时候,利用地形和轻功躲过了所有的流箭,却未能躲过对方投来的火器,所以腰间就留了这一道该死的伤。
这逃出九和山的这代价不能算太轻,因为他能闻到伤口在腐烂的味道,也能感受身上的温度在不断提升,仿佛体内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逐渐从胸口烧到全身各处,烧得他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连眼前的景色也不如以往那般明晰。
但叶深浅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若是一般人遇到了这样的埋伏,即便不被流箭射成刺猬,也难免被那火器炸成渣渣,哪里还能如他一般在山中杀人猎兔?
不过那火器在他面前炸裂开来的时候,倒有几块铁片嵌在了他的腰部。
铁片不大,看着就和拇指片一样,但却足够让他伤口发烫、头脑昏沉。
这火器也不是中原人能看到的,因为它们来自北汗,只流行于军中。
这些追兵更不是什么江湖人,而是一百多个接受过良好训练的北汗精兵。
他们不和叶深浅正面交锋,不让他有机会近身,只放箭、投刀、用火器。
箭是产自北汗的鹘羽三叉箭,刀是北汗独有的折铁小刀,火器是北汗军中的震天霹雳弹,阵法是五轮鸳鸯小阵,人是北汗精兵中的精兵,所以这一百个人能有一千个中原军的杀伤力。
那么问题来了,虎狼一般的北汗人是怎么越过边界线,跑到这襄州的九和山来,而且还特意埋伏在千绝岭和九和山的交界处?
一个小小的韩绽所牵涉到的无非是些江湖恩怨,当真值得他们不远万里而来?
除非他们不是为了韩绽,而是为了那楚天阔。
叶深浅的好舅舅,那个本该死在十八年前,如今却仿佛还活在人世的“南海上客”楚天阔。
一个人若如他一般死后仍被众人所惦念,那也不算是白白在人间走上一遭,即便是到了地下也得在地狱里成仙成圣。
然而叶深浅只觉得自己若再寻不到白少央,自己就得成仙成圣了。
他逃回九和山,就是为了警告白少央一行人,不让他们一头撞入北汗军士的包围圈里。
设局的该是个很狡诈的猎手,他先是雇了一众亡命徒潜伏于山中,日日夜夜骚扰押送小队,削弱这群人的实力,消磨他们的志气,等他们突破这道防线,来到千绝岭的入口,便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这计划虽然简单粗暴,但却很有效。
战场毕竟不比武林,万箭齐发之下,哪管你是声势显赫的大侠还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都不过是肉靶子和骨架子罢了。
这不是白少央一行人能够应对的。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任你使尽阳谋阴谋都是枉然。
所以当务之急是立刻寻到押送小队,说服他们退出九和山。
可这群人似乎被这一群亡命徒所刺激,铁了心地要隐匿踪迹。
他们不但弃了马匹,抛了重点的行李,且夜间不生火,猎了野物也就地掩埋,连足迹也给抹掉,竟是半点痕迹也不肯留下。
但他们不仅瞒过了亡命徒,也瞒过了急于通报消息的叶深浅。
要想在这偌大的九和山中找到这么几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叶深浅捞的就是这大海针,拔的就是这心头刺。
他在山上四处留下暗号,树干上、软泥边、甚至是大石头上,都有他刻下的画。
画里是一只玉狸奴即将跳到水坑而不知的情景,水坑上书“千绝”二字,白少央只需瞄上一眼就该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若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倒真想在山上生道烟,用烟把白少央众给引过来。
可怕就怕他引来的不是白少央,而是二十多个武功不弱的亡命徒,到时他顶着身上的高烧一拳对二十多对拳,那情景当真是美妙极了。
叶深浅正这般想着,就看到了一个山洞。
那洞口被山草遮掩着,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低低矮矮的口子。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洞口的足迹不像是野兽留下的。
叶深浅细细看了一下足迹。
泥印子是新印的,看大小不是白少央的。
印上还有一点暗褐色的东西,像是血迹。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起了十二分精神走了进去。
这很有可能是根据他设下的陷阱,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白少央,他都得闯下去。
只有看到对方安然无恙,叶深浅心里的火才不会烧得那么狠,身上的热度才会跟着退一点。
山洞内阴风阵阵,竟比外边还寒凉百倍。
叶深浅寻不着火把,便带了一块石头,有时他摸不清前路,便双掌一磨用石头在刀上擦出火花来,利用这一瞬的光亮看清前路之后,他再继续前进。
然而这山洞之内竟是纵横交错,竟如迷宫一般。
没有方向感的人稍稍走进一会儿,便要陷在这里了。
叶深浅却只拿着石头敲着洞壁,根据回声来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
他总共敲了五次,最后一次敲石壁的时候,就有一阵风袭了过来。
这阵风竟走得比回声还快,比激浪还急。
风中带着粗重的喘息,还含着锐器相击的声音,如刀身和剑锋在其中起舞。
阴风袭来的时候,叶深浅却是两指一弹,那块小石头就愉悦地投进了这道风中。
风声跟着一轻,他的人就跟着飞了过去,仿佛是追着那颗小石头而去似的。
他人到风前,不出刀,只出双掌,掌内千变万化,势要把这道来去无踪的妖风给固定在掌心。
他感觉到剑锋被人送至双掌面前,便以掌刀化作指剑,于剑身上弹了一弹。
只这一弹,便有水纹一样迅疾的波动顺着剑身传到了对方的手腕,然后再从手腕传到臂肩。
如不出意料的话,他该听到对方吃痛之下收剑的声音。
可是对方不但没有收剑,反而更往前狠狠一递。
叶深浅唇角一扬,任那剑锋掠过自己的身侧,如陀螺一般在地上弹起,一指就抵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他这一指没有深入,是因为已经借着黑暗中依稀可见的轮廓认出了对方是谁。
“盛花花?”
叶深浅这一声试探之后,盛花花就收了剑。
叶深浅因为重见故人而发自内心地一笑,然后道:“你也逃出来了?”
盛花花却道:“白少央呢?”
他的呼吸格外地沉重,不知是否是因为身上有伤。
叶深浅一听到这个心尖上的名字,心就跟着沉重了几分,面上叹道:“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说完这话,他仿佛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问道:“你怎不叫他老张了?”
盛花花冷冷道:“老张已经死了。”
他身上满含杀气,语调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锋锐。
叶深浅忽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盛花花只道:“摆脱追兵时我掉下了悬崖,伤到了头。”
叶深浅忧切道:“要不要紧?”
盛花花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说出了一句让叶深浅差点跳起来的话。
“不要紧,因为我醒来时已经记起了一切。”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