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完了舒小醉之后,伪君子就把冷冰冰的现实推给了打工少年白少央。
——祸是你惹出来的,话也是你说错的。
伪君子满口都是无情,字句皆是无义。
——该怎么和他们说由你自个儿想,别指着别人替你背锅。
说完这句他就沉了下去,像千年老王八似的一沉到底,绝不冒头,只留下了一脸茫然的白少央和欢欢喜喜的舒小醉。
舒小醉的欢喜自然是溢于言表的,然而长途跋涉之后的她最需要的还是彻彻底底的休息,所以叶深浅付了钱让她留在客栈,然后和郭暖律陆羡之一块儿,催着白少央换下这身小二服,到不远处的静水亭去说说话。
静水亭亭如其名,背着一颗古树,靠着一条小溪,远远地看着就叫人觉得安静了。
离这亭子越近,越觉得要与人世隔离,因为这周遭都只听得到流水潺潺声和鸟鸣幽幽声,那些人声和沸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空气网给过滤了似的,半点都传不到这里来。
这样的安静和隔离感使得白少央生出一种无名的紧张感来。
更让他紧张的是,他现在陷入了叶深浅、郭暖律还有陆羡之三人的包围当中,他们一左一右,还有一个领头走在前面,既不说话,也不发笑,像是三位天兵天将般把他这一片幽魂夹在中间,叫他插翅也难飞。
白少央觉得这个想法荒谬得有些好笑,可他就是甩不开这思绪,以至于一路上都沉着脸,低着头,只顾看脚下的地,无暇欣赏那清水明溪和常青古树。
他们打算问自己些什么?
若是问一问是近来的表现,那用失忆也能搪塞过去。
可若是他们问的是别的什么呢?
白少央的心绪发散得越来越远,然而一声不轻不重的“小白”却把他游离不定的魂魄给拉了回来。
白少央抬头一看,只见叶深浅坐在亭里的木椅上,一双招风积情的眸子像是钉在了自己的脸上,陆羡之和郭暖律则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一个不怎么笑了,一个依旧冷着脸,就只他还呆呆地站在中间,像是一个经历着三堂会审的疑犯。
山村来的少年不安地抿了抿唇,仰起脸,学着伪君子的口气对着叶深浅道:“老叶,你想同我说些什么?”
这一声“老叶”若是由伪君子来说,那就是放松的,惬意的,充满着欢快的语调。
可他说的时候,却是紧绷的,胀直的,像谁拿着一把刀抵在他背上逼着他这么说。
叶深浅笑了一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只是你若忘了从前之事,我还得和你重新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
一位叫做陆羡之,擅陆家八式和“挑弦绣心指”。
一位叫做郭暖律,使双剑,一把为无名短剑,另一把为“曲水”软剑。
这三人加上伪君子,便是灭朱柳战赤霞、赫赫有名的“云州三杰”,这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叶深浅的介绍也和他听到的差不多,无非是多了些个人的经历和擅长的武功路数。
等白少央听完了之后,叶深浅忽地转过脸,对着他微微一笑道:“该你了。”
白少央疑惑道:“什么叫该我了?”
叶深浅笑道:“我们都介绍完了,当然该你介绍一下自己了。”
白少央诧异道:“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什么人的么?”
叶深浅笑道:“我清楚的人是白少央。”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目光看着白少央,平静而又不失礼貌地问道:
“可阁下又是什么人?”
话音一落,这亭内的风与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水声退去,鸟声隐去,沉沉的呼吸声也慢了下去。
日光在尖挺而高翘的亭角上跳动着,在明明静静的溪面上勃动着,然后落在了白少央的脸上,落在了他那张苍白而又无措的脸上。
他直直地盯着叶深浅,张了张嘴,仿佛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似的,艰难而又不安地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叶深浅笑道,“不过我还得先见见另一个人。”
话音一落,这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远而疏离,仿佛看着的不是近在眼前的白少央,而是藏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那个刚刚才行色匆匆地露了一面,却又躲了下去的人。
事实上,白少央的身后还真有一个人走过来。
他回头看去,只见韩绽不知何时从林中冒了出来,此刻正徐徐走向他们四人。
原来他前脚目送着白少央走后,后脚就偷偷跟了上去,怕的就是他失了江湖记忆,做工时会吃奸商与贼人的亏,于是一路跟到了现在,一边观察着白少央的一举一动,一边排查着周遭的危险。
就好像是护崽的公鸡一样,他始终把白少央这只小鸡仔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从未真正地远离过。
白少央知道之后,自然也是又惊又感动。
惊的是韩绽一路跟来竟未露出半点破绽,感动的是他究竟还是舍不下自己。
——你居然以为他会放着失了记忆的你独自出来。
伪君子忽然冒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在心底吐着泡泡。
——真不愧是个十六岁的大宝宝。
白少央被他说得面上一窘,立时问道。
——你明明已发现他的踪迹,为何不和我说一声?
——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个?
伪君子笑了一笑,仿佛一个戏台下的看戏人似的,轻轻松松地那么笑了一笑。
——你的戏演得一眼就能叫人看穿,若是我把事情都与你说了,要如何瞒得过他们的眼?
——他们?
白少央忽然醒悟过来道。
——难道叶深浅也在盯着我们?
——他先是盯了你一会儿,然后才去见了舒小醉。
伪君子捧着一张并不存在的大脸,欢欢喜喜地笑道。
——我想他已经看到想要的东西了,所以才会中途离开。
话音一落,白少央酝酿了好一会儿的感动都没了。
他现在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烦恼,身手绷得跟弓箭一样僵直,仿佛比考生进入试场前还要紧张。
这紧张也不为别的,只因叶深浅已集齐了韩绽和他的朋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锁死了白少央的行动,盯紧了他面上的一颦一笑,连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不会错过。
不会错的,这就是三堂会审。主审官是叶深浅,陪审官是陆羡之和郭暖律,韩绽是第三方证人。下面是防|窃内容,剧情与正文走向不同,真正的正文请看一百八十七章的作说部分。他早该想到的,他在舒小醉那里的应对出了错。
小姑娘眼里含泪——但是她没哭出来。她嗫嗫喏喏地说不下去,难道是因为“欺负”的内容不好出口?还是因为她察觉面前这个人可能不是他见到的那个“白哥哥”?
所以她才敏锐地不愿给他更多的信息,不想给他什么提示,以免他把破绽圆过去,骗过白哥哥的朋友们?她没哭出来,又是不是因为,面前的人可能是坏人,不能在坏人面前示弱?
这样说来,白少央当时的应对还是出了大错。
乍看起来,除了会错了那句“欺负”的意,他之前的应对并无什么大问题。
甚至可以,他应对得很标准,很稳重,很像是一个年少成名的侠士该说的话。
可他似乎说得太过真情实感了一点。
同样的话,换了那伪君子张朝宗来说,他大概会带着三分笑,又俏皮又温柔,又欣喜又珍重,轻描淡写得很自然,云淡风轻得很戏谑。
可山村少年白少央还是不明白,他认认真真地怜惜和苦笑到底是哪里不对?
也许是因为他到底不是张朝宗,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这小小举动背后惊心动魄的故事,不知道某个夜里,伪君子的挣扎与坚定,不知道那个十岁小姑娘的勇气与保护,不知道那若即若离的情人的拥抱与心痛。
而一句真情实感的“举手之劳”,就好像把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都给一笔抹了,实在怨不得连舒小醉这样的小姑娘都要怀疑他。
连她都起了疑心,何况是陆羡之、郭暖律还有叶深浅呢?
而对于换了魂儿这件事,他对于张朝宗的身边人的说法是——失去了十六岁之后的记忆。
这个说法看上去完美无缺,但实际上也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因为无论是小陆和小郭,还是叶深浅和韩绽,他们都认识十六岁的白少央。
而十六岁的白少央,也就是两年前的伪君子,绝对不会他有一分一毫的相同。
他们是从头到尾都不同,绝无半分可以比拟之处。
医仙庙初见,伪君子耍赖似的跟陆羡之要闻了鱼香的钱。陆羡之却觉得他这人好玩极了。
金镶玉满楼初见,小郭一剑过去,伪君子却和他结结实实地干了一架,从此给这冷面少侠心底留了一道光。
这样一个让人既爱又恨的白少央,绝不是失了两年的记忆就能改变得面目全非的。
对于叶深浅而言,便更是如此。
坐姿,走姿,睡姿,喝水方式,饮食习惯,关于伪君子的一切,他只怕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来。
无人之时,他会把这些刻在心底里的美好记忆一一点出来,把伪君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投放在眼前,然后再比对着失忆少年白少央,对他们二人进行一一比较。
即便这人能自欺欺人,只怕也骗不了自己多久。试问家珍若是被人偷梁换柱,最该做的事是什么?不是问出小偷在哪,不是查出这小偷要干什么,而是探出珍宝究竟人在何处,身上如何了,失主时间宝贵,没太多空闲自欺欺人,所以才有这一堂“三堂会审”。
再说到韩绽了,他难道就真的没看出白少央身上有什么不同?
他难道就真的欢欢喜喜地接受了这个雪白而又崭新的白少央?
也许韩绽做梦都想着白少央能够亲亲热热、毫无芥蒂地叫他一声爹。
也许他做梦都希望儿子能够变得乖巧孝顺,变得正直善良。
但是若随便找一个乖巧孝顺正直善良会甜甜地叫爹的小伙子给他当儿子,他还未必会去稀罕。
像他这样固执如蛮牛一般的人,只会认准自己所相信的。
就如前人说的一句话,那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偏偏不喜欢。
至于伪君子,他或许早就预见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包括友人亲人情人的疑心,包括这场紧张得要人老命的三台会审。
此时此刻,白少央才突然找到了伪君子悠然态度的根源——信任。
相信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父亲兼仇人认得出来,并且会笃定地相信,这个纯白无暇的白少央并非他们所认识的那个白少央。
所以伪君子一点也不用着急。
他只需稳坐钓鱼台,看着眼前上演着的戏码就行了。
可白少央越是想到此处,越是觉得心有不甘。
他既不是冒充者,也不是入侵者,这两年以来,倒不是他抢了伪君子的爹,更像是伪君子抢了他的爹。
可叹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又何曾有一日停歇过?
作者有话要说:挖的坑多了,总要掉坑的
伪更了不好意思,我就简单说一下,融合就在下面两章之间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