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再次见到叶深浅的时候,对方不是睡在石板上,也不是睡在香喷喷软绵绵的床上,而是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东戳西点,不知在点什么七经八纬,想什么宏图大计。
白少央想走过去,却唯恐惊了他的思路,于是走上去一点又退了下来,退了下来又挪了丁点上去,像被裹挟在风里的一枚小沙粒,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挪动,一个劲地在原地打圈。
叶深浅却头也不回地笑道:“你在后边磨蹭什么?”
白少央听着他的声音,以为他的心情还不错,可走上前去一看,却发现这人面上笑意全无,十分心神中得有七八分都落在了泥地上的笔画上。
白少央定睛一看,发现他画了一大堆圈圈和叉叉,这些不明意义的符号和黄豆似的挤在一条笔直的线上,不知是要赛个小跑还是要停下来亲亲爱爱。
白少央仔细想了想道:“这圈圈和叉叉代表着不同的人?这条线是战场?”
“说对了一半。”叶深浅道,“圈圈是我那位死去的老娘,叉叉是陆家的人,这条线代表着时间。”
他的指尖挪到了越长越大的圈圈上,道:“她是在这时候死的,距离她刚到长流已经过了将近九个月。”
叶深浅不等白少央问话,指尖一挪,又挪到一处叉叉上,道:“这是她刚到长流的时日,而陆家正好没了三个人。”
白少央敛眉道:“陆师玄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怎的叶深浅忽的开始研究起当年的事儿来?
叶深浅叹了口气,干脆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将陆师玄的说辞与白少央简略地说了一通。
白少央道:“你当真信他的一番话?”
叶深浅笑道:“你以为呢?”
白少央道:“我料想你大概没有全信。”
叶深浅道:“我要是能全信他的话,在过去的这十多年间,我早已被人杀死了三十二次。”
白少央道:“但你还是有一些信的。”
叶深浅眯了眯眼道:“因为他这番话的确能自圆其说……但他自以为聪明,却偏偏算漏了一点。”
白少央道:“漏了什么点?大点还是小点?”
他本想着逗对方开心,让对方顺着这杆子抖上一抖,可没想到叶深浅却咧开嘴,吐出一丝像毒蛇一般森森的冷笑道:“他的话太多了,把不该说的话也给说出来了。”
白少央道:“他多说了什么?”
叶深浅目光一寒道:“他说我的母亲初到长流之时,在魔功的影响下狂性大发,杀了他的三个叔伯兄弟。”
白少央却道:“我听不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他自然是听出了不妥,但一来对方正把书说到最酣畅淋漓之时,他这位看客自然得捧个场,方便对方吊吊胃口,二来有叶深浅这位大佛在前,他这位小菩萨也懒得悟什么真经。
叶深浅却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隐约记起陆家本族中有三人都是在那时过世的,只是对外宣称是染上了恶疾,而不是因为叫我母亲给杀了。”
白少央道:“是哪三人?”
叶深浅道:“一人是陆延之的父亲,陆师玄的三弟陆师权,另外二人则是支持陆师权做上陆家家长的族中长老……”
他顿了一顿,像一个穿山过海十多年的江湖巨盗,终于在某一日发现了九辈子都用不完的惊世宝藏,两只眼睛放出狂喜的光。
“你说这三人死得巧不巧,妙不妙?”
白少央被他说这句话的兴奋口气吓得一个哆嗦,只觉脚下仿佛有无限的凉意随之而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风一吹过来,把他心里那口热茶都给吹凉了。
眼前的叶深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像是被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爹给刺激到了似的,这个男人在提到陆家三个死者的时候,简直带有一丝堪称恶毒的畅快。
叶深浅却仿佛有些小小的失望,失望白少央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接着道:“陆师玄说母亲是疑心陆家要害他,可这疑心既可以消下去,也可以引得越来越烈。”
白少央身上一颤,几乎听得不寒而栗道:“你是说……陆师玄故意引出了你母亲的疑心,借着她的手杀了自己的弟弟和长辈?”
叶深浅冷冷一笑道:“这三人一死,他的家长位置就坐得稳当可靠了……若是死的不止是这三人,我或许还不至于把他想得这般不堪。”
天下竟有这般绝情绝义、丧心病狂的伪君子?
陆师玄当时就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和初出江湖的小陆一般年纪,他竟然年纪轻轻就起了害死亲生弟弟的恶毒心思,而且还是借着一个与自己做过半年夫妻的女人的手?若果真如叶深浅所说,那论起心思之狠辣,城府之深沉,只怕那朱柳庄的程秋绪,还有赤霞庄的罗春暮,都只能给这位陆家家长提鞋擦脚了。
白少央一时说不出话来,叶深浅却继续道:“还有一个可能。”
这回他的面上却是犹犹豫豫,没有方才那般畅快的神色了。
白少央道:“你接着说。”
叶深浅吞了吞口水,有些艰难地往牙齿外边一个一个地蹦着字。
“也许……也许我母亲是在和他合谋杀人。”
白少央霍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他几乎不敢相信叶深浅居然能怀疑起他那个含恨而死的生母。
叶深浅神色一黯道:“我原本不愿想到这一层,可经陆师玄提醒过后,我却忽然想到……我母亲虽身怀魔功,但也身怀有孕……她一个孕期女子对上三个有备而来、武艺不弱的汉子,若无外人相帮,如何才能要了这三人的性命?”
白少央道:“可,可若是陆师玄和他一起杀死了这三人,你的母亲怎会不对陆家提起?”
叶深浅咬了咬牙道:“所以我才说……这或许是合谋杀人。”
白少央诧异道:“按你的意思,你母亲杀这三人并非是狂性大发,而是神志清醒时的故意为之?”
叶深浅点了点头道:“陆师玄说母亲愿意嫁他做妻,同时献上秘籍,以求得陆家的庇护……可是陆家向来不沾惹白道黑道之事,为子弟选妻也只要家世清白的女子……如何肯让我的母亲做陆家的媳妇?这一点世人皆知,我母亲怎会不知?”
白少央道:“莫非你母亲叫陆师玄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
叶深浅摇了摇头道:“不,我觉得她是和陆师玄做了另外的交易。她替陆师玄杀这三人,扫清他登上家长之位的最大障碍,而陆师玄……得替她做另外一件事。”
白少央奇异道:“那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叶深浅苦涩道:“我想不出来……也许那件事实在太过麻烦,也许母亲生下我后改变了主意,所以陆师玄就必须杀人灭口了。”
白少央沉吟片刻道:“老叶……”
叶深浅叹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在猜度自己的母亲时,怀揣了太多恶意?”
他眼里青青紫紫的一片冷光泛滥,心底仿佛也不太好受。
白少央却道:“你不是心怀恶意,你只是太过冷酷。”
叶深浅诧异道:“冷酷?”
他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白少央说出来的。
自从与韩绽说过那些话之后,这个人的心仿佛就变得柔软纯净了许多,纯净得连这些客观上的恶意都容不下了。
白少央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无情之冷酷,而是忘情之冷酷。”
叶深浅道:“那你就开课吧,白夫子。”
他摇头晃脑,像极了私塾里朗朗念书的学生。
白少央道:“你忘记了一个身怀有孕的女人在心境上可能产生的变化……且若是爱得不可自拔,爱得失了分寸,再聪明冷静的人也会变成个两眼一摸黑的瞎子和傻子,这一点是不分男女,不分老幼的。所以我方才说,在陆师玄和你母亲这件事上,你想得太过冷酷。”
他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打在叶深浅的脸颊上的。
叶深浅却似是若有所悟,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的笑了。
笑得十分之荒谬,十分之古怪,笑得仿佛五官打了结,脸颊子移了位。
白少央道:“你笑什么?”
叶深浅苦笑道:“我笑我见了陆师玄一面,就宁愿把自己的母亲想得又冷又硬,你是一个和她没有关系的过路人,却一心想到她的柔软之处……”
白少央叹道:“但也许最终还是我想错了。要知道这世上的冷酷与柔软从来都是与对错无关的。”
叶深浅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口气听来有些迷茫,但那些由陆师玄带来的森冷和恶意,还有那股子黑黑茫茫的兴奋都已经退去了,像一阵风似的没了痕迹。
白少央却道:“不过你还是有一点说错了。”
叶深浅笑道:“敢问是哪一点?”
白少央故作气愤道:“你说我和你母亲是个没有关系的过路人?那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叶深浅叹道:“好好好,我知道是谁错了。”
白少央诧异道:“你现在知道了?”
叶深浅一本正经道:“是小陆错了。”
白少央愕然道:“这和小陆有什么关系?”
叶深浅忽的冲上前亲了他一口,然后风也似的逃开,边逃边笑道:“因为我接下来就要去寻他,不能继续听你讲课了,白夫子。”
白少央想到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陆羡之,心中便是十分担心,可摸着被叶深浅亲过的脸颊,回想起这人方才的模样,忽又无声无息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开文之前,我还没定好cp,老叶对小白来说更像是一个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配角
人设上可能是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那一种,不过想想算了,反社会侦探也挺套路的,还是温暖地套路下去吧
这章穿插一下推理和叶白糖,下章主要写小陆和黑蝉~~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