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
容洛眉心拧起,语调微微沉下去一个调:“当真?”
“微臣行医十数年,不曾有错。”盛太医施礼,笃定自己的诊断,“也不敢欺瞒殿下。”
捻起银针,看着针尾上的一点儿紫黑色。容洛睨向床榻上的容明辕,唇侧紧紧的抿着。
容明辕无病。
心底默念一声。容洛在椅上坐下。思索许久。
容明辕不可能没病。前世他为帝虽不到八年,可她从未见到过容明辕断绝汤药。他的病重以至于每一年上贡,各地和小国都会多添上当地的稀有药材。若说他根本是健康的身躯,这般动作全然不必。那时他已登基成为大宣的皇帝,谢家余党已除,他装病能给谁看?
可他要是真的有病,现下盛太医又是如何?
思绪芜杂,容洛从未想过会有“容明辕无病”这样的枝节突兀冒出。在她记忆里,容明辕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从新太子,到新皇,到一具尸骸。他永远都是病入骨髓的模样。
倾倒一杯温茶,双唇浅浅沾了一点湿润便退开。思绪之间,她大约猜测出了什么。
林太医是皇帝亲信,着实不会在谢家崩塌后还给容明辕下毒,伪造他病躯。而林太医也在皇帝驾崩后死去,压根就不会有能够继续下毒的机会。
她想,约莫是谁给皇帝继续下的毒。
可会是谁?容明辕那样通透的心思——是北珩王?大宦官?
还是……重澈?
前世种种如水月镜花,她再怎么去探求都是无用功。捏了捏眉心,她放下茶盏,对盛太医问:“可知是何物所致?”
她知道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却需要仔细谋算。如今生异,左右要么是此事能为她所用,要么就是一阵耳边风。她必须了解到表象与内里,方能走好每一步棋。
“暂时不知。十皇子久居南疆,那处地势凶险,奇物甚多。若无汤药与渣滓给微臣辨识是哪一味药,只凭号脉,是难以得知的。”盛太医回道,“不过林太医近日还要在宫中待上许久,微臣会在太医署多多留意。”
容洛颔首,“太医是位聪明人,本宫不会亏待你。盛小娘子本宫也会留心关照。过些时日,逮得好机会,本宫寻思借口,让她入崇文馆修习,太医以为如何?”
盛太医有一位夫人,足下有两个儿子。长安中人并不知晓他有女儿,而她口中的盛小娘子就是盛太医唯一却不能认的。
原先盛太医是在兖州娶了妻,才来长安考取功名。本打算中举就将发妻接到长安来,却不想探花后任职处处碰壁,又被洪家以开道的允诺招赘,不能与发妻一生一世。懊悔之下,他依旧将发妻接到了长安来,但夫人洪锦绣善妒,他只得将发妻安置在了外宅。
发妻孟氏体贴温柔,没有洪锦绣那么横行霸道。即使知晓夫君另娶,也无比善解人意的隐忍下来,甘愿委屈。因此盛太医对她既愧疚又怜惜,多番柔情下,生下了女儿盛婉思。
容洛原先只知前世的盛太医负债受贿被革职,并不知道这一段事。还是何姑姑办事细心才辗转得知。
盛太医宠爱女儿,这事被她知晓,是为她掌控他多添了一份筹码。但在听闻何姑姑叙出后,她反而对那位发妻孟氏有了兴趣。不为任何,就为她忍得下盛太医另娶,还甘做外室这两条。
天下女子面对自己所爱之人,从不会有大度的一面,孟氏能忍至此,若非是愚蠢之极,便是城府至深。
她如今重生,往前一切全成尘土。现今还来得及保全母亲和谢家,她必定要揽权,走到更高的地位去。积少成多,化小为大的道理自小连隐南就在教她。而前朝后宫能为她所用的极少,市井江湖上她绝不能放松。孟氏要真是大智若愚,为她所用,必能带给她额外的惊喜。
提起要让盛婉思入崇文馆,不过一是顺了盛太医内里一副攀附权贵的烂心肠,二即是想看看那位孟氏能不能明白她的表态。若是能明白,她手底多一个杂碎也无妨。
“蒙殿下喜爱!”盛太医面露喜色。他外事已被容洛解决,但内忧甚重。洪锦绣犹如河东狮,日日仗着他是招赘对他极尽羞辱。若是女儿得以进入崇文馆,再受哪位世家公子或是皇子甚至太子所爱,他便能扬眉吐气了。
想到这里,盛太医不禁保证:“婉思一定不负殿下期望!”
容洛知他后句是露了自己的心思,但不戳破。只是点了点头,“谢家要是找到你……”
“十皇子无病。只是毒/药促使。”盛太医接话,“无论谢少师如何问,微臣都不会改口。殿下放心。”
“甚好。”容洛坐下,望向牙床上的容明辕,“若是父皇来问。你便装作一切不知。明白么?”
这宫中每一个人的心思不全是皇帝能操控的。盛太医述职十余年,这后宫中的斗争自觉不比前朝手段浅。容洛话落时,他便应承下来:“殿下安心。”
容洛短促的嗯了一声。何姑姑估摸着时间,将盛太医送出门。
盛太医不走正门,走的是小厨房的偏门。为的是不撞见林太医。何姑姑将他送到那地,临着他踏出去的时候,笑道:“太医一定要将殿下的话往心里去啊。”
盛太医点点头,走出去,又听何姑姑道:“太医若是口舌不紧,那一定得小心着家里。咱们殿下不像其他的公主,到底是皇太后带大的。”
顿住步,盛太医回头看着何姑姑,只看到关紧的木门。回想起她的话,突兀地有些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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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厨房回去,何姑姑就碰上了林太医。
林太医行色匆匆,左右还跟着燕南和秋夕。因为步履慌忙,提着药箱的手并不稳,药箱里的东西晃来动去,发出哗哗地响声。
“这是怎地了?”整理了神色,何姑姑跟在林太医身后入了内室,看到床榻上昏迷的容明辕,状似惊讶地问道。
秋夕记起事发时何姑姑不在,为她解释道:“也不知是何故,十皇子突然腹痛难忍。燕南说皇子用药有忌讳,我便一同与他去回妍宫请了林太医过来。现在看着,皇子大约是痛昏过去了。”
“是由腹胀引的腹痛,殿下宽心。”林太医为容明辕诊脉,探了一会儿,从药箱里拿出银针来为他施针,又写了药方给秋夕去太医署抓药,才对衣衫皱乱的容洛问道:“不知今日皇子在殿下这儿吃了什么?”
“并未吃上什么。只是来宫里看月杖,吃了两口牛乳茶和果子。”容洛眼眶微红,瞧着像似急出来的,“果子本宫与明辕都吃了的,牛乳茶燕南也分了一盏。他与本宫均无事,明辕也不知道是为何……本宫倒情愿这罪自己来受。”
“殿下身体康健,勿出此言。”林太医见不是明德宫中吃食的问题,说着官话劝慰容洛,声音里有些软柔的女子腔调,“或许是皇子自己在宫里吃了什么,加之水土不服的缘由,才如此严重。只要服几贴药,再休息两日就无事了。”
“果真么?”容洛关切地问道,俨然一个十四岁大公主的模样,娇气里又带点威严:“明辕身体这样差,太医一定要细致些。再需什么灵芝人参,宫中一应俱全,太医大可放心开进方子里。”
林太医瞧了她一眼,笑道:“殿下疼爱皇子之心微臣理解。但俗话药不可乱吃。胡乱添药是会有损皇子身躯的,微臣不可这样做,只能对症下药。殿下安心罢。”
容洛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低眼用手帕帮容明辕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视线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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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医的药方果然是对的。容明辕在那之后喝了两天药,又活蹦乱跳起来。只是事情被谢贵妃和皇帝知晓,建章宫中的膳食已被定成了最滋补的药膳,平时除了宫人献上的瓜果,其余宫内的果树的果实他一应不准再碰。由燕南督视。他挨了这一罪,也格外的听话。
因那日昏前看到了容洛对他的关心,容明辕这几日与容洛也愈发亲近,闲来无事就找容洛,连容洛去读书也要跟。
长安又下起了雨。女学的余先生有风湿症,一到雨天就全身酸痛。因此每每小雨天,前庭男子这边的太傅少师还能上课时,余先生都会将女学的女学生交托给前庭,让太傅少师将男女整合到一块讲课。
于是这一日总是有些噪的。
前庭与望月台分开上课,却不是不相识的。长安二大家为重、谢,四大族为崔、薛、萧、令。六家族几乎互相都有来往,且与宫中朝野关系联系密切。小的一辈因上一辈的缘故,大约彼此幼时就认识,如今多年过去,相处当然也是亲近的。
容洛到前庭时,雨已经快要停了。听完谢琅磬讲的《左传》,没想窗外又沥沥下起雨,不多时更是乌云滚滚地卷到宫城上。
一声霹雳,风雨大作。
庭里没人怕雷电。全是斗争里过来的孩子,没有点胆量如何在后宫与大宅内活下去。
前庭暗下去,谢琅磬顾及大家的眼睛,索性也不上课,与太傅坐到一边,拿出棋盘下起棋来。
太傅与少师如此,其他人也各自去寻乐子。下棋吟诗,作画对对。
往时遇上这样的事情,容洛总是无趣地坐在一旁,与自己下着棋等雨停。但今日不会。
正与容明辕说着话,容洛看着门外冲进一道人影。在校场练箭的宁杏颜不知如何就过来了崇文馆。临着门摘下雨蓑,便直接过来寻她。
宁杏颜是宁将军宁顾旸的嫡妹。宁家是武将世家,军功赫赫。家中上到老爷,下到下仆,多少都会一些武艺。宁杏颜的父母亲在她十一岁时因镇压完颜部族牺牲,当今家主宁顾旸功勋无数,尤其宠爱她。皇帝念及君臣情义,特许她在皇家校场练剑习武,闲时才到崇文馆习书。
宁杏颜极少来崇文馆,就是来了也只是跟容洛说些话就走,落在女学一众人眼里,几如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