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揽辰光。一只海棠探出宫门外,徐徐枯萎凋零。
细碎的花叶浮上肩头,转瞬便从衣衫上滑下,远落在空阔的宫道上。
崇文馆考验又是一轮轻巧得过。容洛自馆中出来,便撞上了前来寻她的宁杏颜。
“校场考验如何?”容洛挽住她的手,吩咐移开轿辇。步行回宫。“可又是被林教头夸赞了?”
今日是十五。乃众人检考之日。不止容洛一人要受徐司仪查验,崇文馆中的王公子弟们同样也要受一轮文武考试。宁杏颜亦不得逃脱。
听容洛问。宁杏颜满脸笑意揉成古怪一团,声辞哀怨:“你还是莫说了。偏怪你让燕南来学箭术,那孩子我根本教不得,一箭出去便被教头看中。今日考试时,教头还说我心浮气躁,不比燕南呢。”
“哪有的事。”头一次见她吃瘪。容洛抿唇浅笑,“咱们宁二姑娘百里之外能一箭射落叶,弯弓更可获鹰隼。哪能是燕南没摸过弓箭一个童子可以比较的。”
被她捧乐。宁杏颜轻轻一嗔容洛,幽怨的模样刹时生笑。来回玩闹片刻,她怅然喟叹:“燕南习武极快。才赋我自觉是不能比较了。真不知你是如何起的心思,竟能将这样一块璞玉挖了出来。”
“怎会是我?不过是因为明辕说他弹弓耍的好。我想起你儿时常常用弹弓打雀儿,又担心明辕孱弱身旁无人看顾,这才将他塞了给你。”容洛摇摇首,眼中有几丝欣慰,颇为感激:“你没觉得我给你添了事便好。”
燕南武艺好这事她不知,但如今得听,于她来说是莫大的幸事。
她如今要周旋谢家与后宫当中,自然难以分出心力注意燕南。宁杏颜习武之地本是宁家军集聚的校场,燕南去往练习,既能避开皇帝眼目,又能习武防身。加上他的天资,也算是为将来万一做了打算。
“谁给我多事都不会是你。少说这客气话。”宁杏颜斜睇她,“难听。”
宁杏颜对她素来纵容。念在情义上总是不喜她来那些奇怪的腔调,觉着太显疏漠,冷淡瘆人。知她心意,容洛也不再说下去,告饶几句。宁杏颜不再计较。
崇文馆离明德宫不远。容洛与宁杏颜说话,不一时就到了永春宫门前。
永春宫是太子生母住所。此时内里还在洒扫。几个瞧着眼生的仆婢或用水瓢在庭院里泼开一层水花镇住尘灰,或卖力地拭擦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时人来人往。
面露疑惑。容洛侧目瞥向何姑姑。有关永春宫之事她一早让她去打听,为何如此也当是何姑姑最为清楚。
知晓她困惑。何姑姑近靠前来,轻声细语:“厉美人不喜皇后娘娘的布置,归来后令人重新整理了一番。现下应当是还未弄完。殿下且先回宫吧。”
容明兰的生母厉宝林今日清晨便从青云观归来。皇帝为了安定容明兰的心思,在她请安后又为她升了品级,现已是正四品的美人。
微微颔首。容洛抬步往明德宫走去,就听到身后扬来一声温柔的招呼。
“啊呀——这不是明崇公主么?”
与宁杏颜举目望去。青白的罗衣入目,厉美人站在宫门前,手上捧着一串佛珠,不甚出彩的眉眼里含了丁点儿的惊喜。仿佛见到容洛是一件天大喜事。
当即将佛珠落入宫中掌事手里。厉美人从宫门里出来,对容洛一番打量。才笑道:“真是出落得愈发美好。只这些年不见,险些是认不出公主了。”
厉美人太过热络。惹得宁杏颜稍诧。她本不熟悉宫中争斗的内里,但容洛却从这份夸赞里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明德宫离永春宫不过一条宫道,她回宫必定是要路过厉美人所住的地方。而厉美人话说得又这般行云流水——怕是一直在等她吧。
“美人才是,这数年未见,还是往日的模样。”容洛眸中盈盈,与厉美人古井无波似的双眼相对。一句客套推去,暗含试探的话语接连而上:“只是不知,美人宫里的红豆糕是否还是旧时的滋味?”
厉美人顿时浅笑,“妾身这些年身处观中,日日诵经念佛,早已分辨不出变化。公主问此,不若亲自来尝尝,也好提点妾身。”
这话一语双关。宁杏颜闻言,立时明白过来什么。只是意味飘忽迷离,她不能洞穿其中情势缘由。
心中猜想被证实,容洛也不忸怩。厉美人一回宫就在此守株待兔,想来是得知了她与容明兰之间的事情。此事于她来说利大于弊,只要皇帝不知,她不需惊忧。
拦下宁杏颜想要告辞离去的举动,容洛与她一齐踏入永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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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宫离养心殿格外偏僻,且景致萧萧,格外清冷。因而早前除厉美人外,亦无哪位妃嫔曾得在此居住。
在堂中坐了片时。厉美人端着两碟红豆乳糕回来。糕点散动温暖的雾气,显然是刚出笼不久。
宫中彭掌事服侍厉美人多年,两盘糕点触及案几,她便招手将一众正在洒扫的奴婢领出宫外训话。为厉美人留出清净的地方。
门扉盍合。容洛用银箸夹起一块红豆糕送入口中。看厉美人施施跪坐,淡淡道:“这糕点依旧是当年的味道。但美人并不是当年那位宝林了。”
容洛直截了当,厉美人也不再装模作样。颔首福礼:“明兰已在信中报于妾身一切。妾身感念殿下让计明兰,使他得陛下宠爱,令妾身得以回宫。”
“美人不必多礼。”容洛停箸。上前将她扶起,言谈里已经不再遮掩:“到底我也有私心。”
这私心厉美人当然知晓。她当年被贬出宫,数年皆在青云观内。几乎以为要与容明兰此生不得再见。在信中得知容洛让计,又受皇帝赏赐容明兰,得以回宫后,她就洞悉了这其中的秽浊。
她归宫于皇后并无益处,当年那些苟且在前,她的存在仅仅是为皇后添上了一枚眼中钉。但——计谋是容洛让出。她倘使回宫,若能成为容洛或谢贵妃手中棋子,自然会是助力。
“妾身明白。”厉美人连连允首,明珠耳坠略略颤动。神容现出一缕哀愁,“只是明兰仍为皇后子嗣,妾身假使投奔殿下。怕是明兰不好……她如蛇如狼,妾身也是领教过的。”
向凌竹诬陷厉美人毒杀妃嫔胎儿一事,容洛十分清楚。向凌竹的狠厉她也曾深刻体会,恨意更是日渐滋长,难得消停。
“美人苦处我当然明知。皇后心狠手辣,四弟如因你与我相联手遭受苦难,我做长姐亦是不愿。”落座厉美人身旁,容洛表露同样担忧。但不过少顷,话锋立转:“可皇后野心昭昭,美人应当知晓。”
无奈颔首。厉美人沉眸。“明兰与我说过,皇后意图用他来扶植向氏一族。”
连隐南握权的二十四年,为许多女子带来了掌权的欲望。向凌竹当年身为太子妃,时常同连隐南接触。多次瞧见连隐南对皇座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亦羡艳的对此做了试想——认为她也可狭天子以令诸侯。得为九五至尊。
“四弟处境举步维艰,我并不会为难美人。只是戚婕妤前些时日身亡,皇后新臂暂未长出,我希图为母亲重创皇后。故耶——”容洛字字沉声,语调毋庸厉美人有一丝拒抗。“我望美人与皇后交好。”
宁杏颜在一旁静听,也算了明其中九九。听她提出这般的要求,立时眉峰蹙下。
厉美人被皇后陷害贬谪出宫,又被抢走亲子。不恨杀皇后已属不错,与皇后交好……无异于痴心妄想。
厉美人果然面色难看。但驳斥荒诞的话未得出口。容洛便轻巧投出六字:“一切尽为明兰。”
一声敲到厉美人心上。拒绝之意瞬间收敛回眼底,厉美人思虑半分,眉头更为紧蹙。
“可是皇后如何会信妾身?”厉美人幽幽轻叹,“如能与她交好,妾身当年便不会被贬出宫外。诚如公主若言,她有心利用明兰。妾身却又是明兰生身母亲,在她看来最会蛊惑明兰,恨不得对妾身‘杀母留子’。又如何能……”
她再度叹息。容洛却丝毫不在意的柔声笑开。
“美人不必忧心。你既惹来她惊骇,定然是有什么地方不足以教她轻视你。”容洛抬首,发间步摇在笑意里晃动,剑锋似的流苏一一扫过娥眉。“你做姿态给她瞧就是。你这些年在青云观内如何做,回来便也就如何做。明兰也不要来往。端的就是让明兰‘认她为母’。”
她前世为韬光养晦,试了许多种法子遮掩皇帝眼目。个中最有效用的,便是让自己顺从他而行,该有才时有才,不该有时即是废人庸物。向凌竹无皇帝老辣,厉美人性子沉静不少,用此一法,不怕向凌竹不会松懈防心。
容洛吩咐得清楚。厉美人心肠曲折,稍稍一想就了了过来。但尚有犹豫。
人人有私心,她亦不例外。
向凌竹仍是皇后,容明兰则是太子。如容洛算计皇后摔下高位,谢贵妃自有一子,会否到时容明兰也被算计?会否太子之位又会落入他人手中?——望着容洛,厉美人再三斟酌。
“明辕不会成为太子,你且放心。”她思虑明显,容洛别眼。尤其笃定:“他年纪尚小,自幼多病,比不上明兰身躯健壮,才干敏学。母亲与我心中都有计较。太子唯独适合明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