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落霞渐渐消散，江面上的余晖也一点点褪去，没有了日光便只剩下江风，过一会还有同样冷的月光。
碧行之扯了扯衣服，抖了抖腿，望着这几匹马一声不吭，等着它们叫，有些疑惑地看向燕飞。
燕飞闭着眼，但仍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幽幽开口，“我说它们会叫它们就会叫，等着就行了。”
“我知道它会叫，一叫就喂草，这我已经记住了。”
“它有三种叫声，意味着你要喂不同分量的草，你听都没听过，怎么就记住了？”
碧行之隐隐觉得这句话暗有所指，便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等着。
“我看过你练剑，像挥刀一样，几百几千的挥。啧啧啧，这种大巧不工的练法，便是我也觉得不同寻常。”
“啊？”碧行之老实答道，“这是师父教的，起初我不是很理解。”
“现在就理解了？”燕飞似乎有些不悦。
“啊？也不是特别懂。”
“也不是特别懂？那把你懂得说给我听听。”燕飞似乎有些不屑。
碧行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缓慢开口，“所有的剑法都需要挥剑，刺需要挥，斩也需要挥，就是横剑格挡也需要挥。挥都挥不好还谈什么剑法，路都不会走就想着跑，只会事倍功半。”
燕飞脸色有些难看，“你继续说。”
碧行之不知道燕飞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差，有些紧张，“练剑这几年，至少对我而言，要想掌握一式剑招，除了不断的重复之外别无他法。人家练一百次我就练一千次，人家一千次我就一万次，挥得多了也就挥得快了，就是握剑也比别人要稳。”
“你倒是笨得厉害。”燕飞看着他说道，“十八岁明白这些也不算少了。”
“练了这么多年，你知道是谁创出这样的练刀方法？”
“当然是我师父。”
燕飞呸了一口酒到地上，“你是真瞎还是假瞎，老夫刚才一刀断了整条洛水你没看见？知道什么叫抽刀断水水更流吗？你师父在这方面比我可要差的远了，你练了这么多年抽刀断水就没想过你师父是偷学的？”
“那是谁创的？”碧行之明白他意思后有些无语，但知道不配合是不行了。
“这样返璞归真的法门，直问刀之本质，就是当年创出它的少年刀客也始料未及，等到后来才明白其中真意。”燕飞没有直接回答，边说边闭眼，酌了一口酒，似在回味。
碧行之只能沉默，这还能怎么吹呢？
没人接话他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只能悠悠开口，“你刚才说挥剑是基本，剑法是练出来的，说对也对，不过都还只是表象。按理说其中真意还得你自己悟才好，我告诉你不免有拔苗助长之嫌了。”
“恩？”燕飞没有听到声音，睁开眼看到碧行之正盯着麟驹的大眼睛，压根没有管他。
燕飞等着他像个学生一样追问，然后自己再随意点拨两句。可看他现在根本没有要听的样子，这怎么接话。
“既然拔苗助长，还是别说了吧。”
燕飞沉默无语，停顿许久才说道，
“小子，能好好聊天吗？”
“能啊。”碧行之回头看着他淳朴一笑，只是怎么看都有几分嘲讽。
“虽说有拔苗助长之嫌，但我想你师父恐怕早就拔过好多次了，我再说说也无大碍。”
碧行之诧异地看向他，带着几分敬仰，心想，“脸皮这么厚真是我辈楷模！”
从小乌水镇上摸爬滚打，赊账骗钱没少干过。想在那些地痞流氓、街头小贩的手里混吃混喝，迫不得已连庙里的香火钱也偷，脸皮不厚点，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等到练了剑剿匪赚钱，说穿了也就是个黑吃黑的行当，把你窝里的钱抢到我手里来，谁让你打不过我呢？脸皮薄的名门子弟怕也干不出这事来。碧水寒出身剑宗，不过少年时就云游天下，江湖气极重，不像那些道貌岸然的贵族，但终究不像燕飞这样真正生于草莽长于草莽的人活得痛快。
“刀剑殊途，到最后却还是归一，区别只在于心罢了。”
碧行之有些不解地望向他。燕飞有些得意，继续说道，
“按理说我早就到了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境界，但手里有没有握着刀，终究还是有差别的。手里握的是剑还是刀对我而言也是一样，区别只在于心。你心里清楚握着的是刀还是剑，你是刀客还是剑客，才是最重要的。这是如今我的感慨，你小子到我这境界不知道还要多久，有你熬的。”
碧行之心下紧张，觉得他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三十年前他就高居十大宗师榜第五，如今重入天命，一身道行更胜往昔，怕是直追道宗清虚子。世上有几人能有机会到他这境界？
“前辈谬赞了。”
“是不是谬赞还得看你了。从前碧水寒在境界上一直压我一头，不知现在如何，可惜没有机会知道了。”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却使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小子，刀剑殊途同归你可一定要记住，最后都讲究个‘直’字。江湖上一直不乏以奇诡著称的高手，但到后来真有成就者，无一不是以曲见直。剑横竖都是个一字，刀不过是多了个杀人的钩，刀剑的本质就是个‘一’字，光这个字就够你悟大半辈子了。”
碧行之心中震惊，和师父临死前说的几乎如出一辙，正欲开口追问，燕飞却阻止了他。
“小子，我们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不要追问，知道什么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吗？非得我扶着你一步步走才好？”
“担心答不上来就直说，怎么还有这么多大道理了。”碧行之心想。
燕飞似乎猜到他的心思，感觉像是被拆穿了，脸色有些难看，半天才找到话题化解尴尬。
“我看你还会白云宗的步法，碧水寒借阅过白云宗的秘籍我知道，但是据我所知他没有看心法。按他的性格，估计也只是告诉你招式，学不学随你。没有心法只知道招式，你怎么用的白云步法？”
“你说白云九步啊？我开始就照猫画虎，刚开始不熟一天练一次，后来熟了一天可以练个三五次，再后来一天可以练个十来次了。”
燕飞有些诧异地望着碧行之。
他没有感觉到燕飞的目光，仍旧自顾自地说道，“等到烂熟于心的时候，我发现它和问剑决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问剑决驭的是剑，它驭的是脚。当然只是刚开始这么觉得，后来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还是有着诸多不同的，剑法和步法哪能一样呢？我就稍稍做了改进。
“稍稍做了改进？”燕飞古怪地反问道。
“对啊，手上的经脉和脚上的当然不一样，完全套用那还不得走火入魔？我根据脚上的经脉专门设计了一套内力运转方案。”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大部分还是照着问剑决来的。”
燕飞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你小子天资还算不错，怕是能赶上我年轻时的一半了。”
对此碧行之深信不疑，自己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但碧水寒是什么人？稳居天下剑客前三甲的人物。而燕飞出身和自己一样贫寒，也不曾听说拜了哪位大宗师做师父，只凭自己平步上青云，天资毅力自然不是自己能比拟的。
燕飞看着他认真笃定的眼神，心想，这小子还真信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其实你不必妄自菲薄，成为超一品的大宗师靠的是什么？天资、出身都很重要，天天为吃穿发愁还练个什么狗屁的刀，十天半个月摸不到一招半式的头脚，干脆把刀磨快点砍柴去得了。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运气。”
“运气？”碧行之头一次听说修行最重要的是运气。
“不是运气，我哪里能活到现在？崛起之路就是杀人之路，那么多人，要说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没有，那也是放屁。从我十八岁踏入九品真正成为一名武者开始，到现在，刀口舔血恐怕不下百次，有几次都是一行人死光，就我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你说这不是运气是什么？那么多地痞流氓，怎么偏偏是我捡到了那本刀谱？”
碧行之镇重点头，自己若不是遇到了受伤的碧水寒，现在应该还在乌水镇上混吃混喝吧？
“当然一次两次可以说了运气，几十上百次那就叫气运了。说白了也是一回事，只不过一些自称道家正统的人喜欢把话说得玄玄乎乎的，不玄乎怎么能糊弄人呢？我弃刀再拿刀，算是逆天夺了不属于我的气运，要是那些牛鼻子老道在，肯定又得说我要遭天劫了。”
碧行之有些紧张，不觉替眼前的老人担忧起来。
燕飞却不屑一哂，“天劫我也不是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你师父有句话说得好，家事国事天下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剑的事。在老夫眼里，天劫也不就是一刀的事。练刀五十余载，有什么事是一刀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刀。”
“前辈好大的气魄。”碧行之听得也有些热血沸腾，这才是天下第一刀客该有的风采。
“那是当然。”
听到他的回答，碧行之只能无奈地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