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荡,满天的落叶随大雨落下,漂浮在江水上,残缺皱褶,失掉了最后的生机。
碧行之注视着老人的身影,笔直得像一把剑。他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的身影与燕飞站在船头一刀开江的背影重合,也和碧水寒一剑平尽天下不平事的背影相叠。他们三人截然不同,碧水寒一生为剑,舍弃无数,包括绿水河畔的那袭青衣,最后孤身一人,遗憾满身;燕飞一柄铁刀杀进世家豪门执掌的江湖,大江东去分南北两岸,他偏偏哪一边都不站,洒脱随性又孤高倔傲;眼前的这位老人则不同,他的刀没有碧水寒的剑那么纯粹,也没有燕飞的刀那么直来直往,一身戎甲,半生囿于庙堂之上不能拔。出生儒道,后转兵家,心中却始终无法忘掉圣人教诲,注定了他今生不得入天命。
但此刻碧行之觉得三人的背影如出一辙,孤傲如冷月,高悬不语,执着如江河,万古不息。他低下了头,有点惭愧,只有一点。更多的还是钦佩,对眼前这位迟暮的老人,也是对碧水寒、燕飞。
既然惭愧钦佩,那就该学习。
所以他也埋头挽起袖子,想起站着他们对面那人的身份,突然笑了,像是自嘲。他解下玉柄龙,盯着看了好久,有些不舍,然后一寸寸地将其沉入长江之中。三年不握剑,若还能有命,这便是契机。随后解开雪亮的长刀,刃薄背却不厚,和燕飞的刀法一样,一往无前,无需刀背藏身,天上地下无处不可安身。刀身所向,人必行之。
刹那间,他似乎真正明白了刀剑殊途同归的道理。他晃了晃脑袋不去继续想,仍旧自顾自地把袖子卷到手肘之上,看起来就像个下地干活的农夫。农夫干活讲究效率,他们的装束往往最自然,最不受拘束。他想了想,然后把裤腿挽起,再想想,把鞋也脱了,这是陈庆之也不会做的,但他想如果是燕飞应该会这么做。
红叶有些不安地看向他,却没有阻止他,尽管她很担心,心脏飞快地跳动,紧握湿透的双手。她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明白后果,更重要地是她已经想好自己要怎么做。所以她担心、恐惧、却始终没有绝望。她低头看了看他身旁的影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没有开怀,却也不悲伤。
随着耶律宗真南下的三人没有动手的打算,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横亘在西面的大山,断绝所有人逃跑的希望。又有谁能在耶律宗真手下逃跑?
耶律宗真不说话,他们不会出手,那么所有人的刀刃都只有一个方向,满腔的愤怒也好,洪水般的绝望也罢,通通只有一个出口。
“你也要向我出刀?”
耶律宗真笑了,没有嘲弄更没有气恼,到了他这个境界,就是一品高手也不足以让他动容,只是觉得有些意思。
碧行之没有回答,很多事情凭借的就是一口气,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说不定就泄气了。所以他沉默,认真地擦拭囚龙,想象燕飞握住这把刀的模样。
突然他停止了动作,缓缓伸手,娴熟自然,像是演练了千万遍一样。
伸手,挥刀,停住。
雪亮的刀身和手臂连成一条笔直的线,远远看去就像一把细长的刀。
刀刃刺破重重雨帘,迎着翻滚的浪,激怒的风,对准面前这位蟒袍加身的中年人。
耶律宗真终于有些不悦了,眉间微蹙。他不会觉得碧行之愚蠢,因为在他面前不愚蠢的选择只有等死,而这太乏味。尽管在他眼里,江湖纷争本就乏味,但也需要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可是碧行之不该把刀刃对准他,这让他很不喜欢。
他仍旧负手而立,重达一百二十九斤的虎头盘龙戟笔直地悬在江水上,看着碧行之,缓步走来。任凭狂风肆虐,浪潮不止,他的步伐仍旧有条不紊,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始终处于一种与天地平衡的状态。
碧行之如临大敌。两人的境界相差太远,耶律宗真不过是稍稍释放了气机,便让他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压力,脸色逐渐苍白,下嘴唇也在风中微微颤抖,握刀的手毫无血色,只凭着一股意志死命握着才没有脱手。
他如同神明一般走来,面如表情,靠近他的风浪都被分割成千万个碎片然后消失无踪,一片枫叶落下,在离他还有三尺的空中分解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粉末。
耶律宗真靠得越近,他的手便颤抖地越厉害,指节苍白,渐渐和他的心神失去了联系,好像断指。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命大宗师的可怕,才明白燕飞那句话的意思,“有些话我能说,你却听也不能听。”跨入天命,对于其他修行者,无论是二品一品也好,就像神明一样不可战胜。
如泼的大雨打在碧行之身上,他像块无法移动的石头,雨水顺着她的肌肤淌下,他已经无法分出丝毫的内力来阻止雨水。无论身心,他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登时刀颤如龙吟,在雨水中怒吼,落在刀身上的雨滴一颗颗地颤抖。刀鸣不止,不甘愤怒。哪怕对面站着的是耶律宗真,它也同样喊了出来,刀已通灵,此刻碧行之才算是它真正的主人。
耶律宗真有些惊讶,双目微睁。旁边的秦白则震惊不已,碧行之的刀意竟然这么强?他已经很高看碧行之了,但发现仍旧低估他了。就算把他的剑道修为全部转到刀上,此刻面对耶律宗真,也不能够做到刀意凛然。
二品境的高手居然能够承受天命大宗师的威压?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不敢想象的,那怕是耶律宗真二品时也不能做到。但这并不是说碧行之就比耶律宗真在二品境时更强,碧行之师从碧水寒,自练剑开始便是重意轻术,在意境比拼上天然占了便宜,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耶律宗真没有完全释放自己的境界。
然而这已经很让人震惊了,若是传出去,恐怕大夏青云榜的排名都要有所变化。秦白心下愕然,“他如何做到的?”。
“或许,弃剑用刀无意间走向了去芜存菁的道路。”温雅在惊讶过后分析道,“万千刀法,他只会一招,他的刀意也就比剑意更纯粹,更纯粹也就更强。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耶律宗真离他越来越近,压力也越来越大,物极必反,最恶劣的环境往往能催发出最大的奇迹。
不过十米,踏步挥刀,两人相距不过一刀的距离。
可以挥刀了吧?
秦白这么想,温雅这么想,红叶不愿这么想,耶律宗真不知道怎么想。
出乎所有人意料。
“噌……”收刀入鞘。
“好!”
风雨中传来耶律宗真的赞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