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繁星满天。戌时,客栈里的人们早已歇息。
乔云独自坐在花园的走廊上仰望星空,清冷的月辉斜照在他的脸上,描摹出俊美的轮廓。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手掌大小的银牌,银牌用篆文刻有“芊医门”三个字,看着这块银牌,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月影里,他的神情变幻莫测。
走廊处拐角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微微的烛光隐隐照着一个熟睡的身影,乔云苦笑了一下,暗想若非这个商佑憨声忒大,自己也不会睡不着觉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愣愣地望着二楼第一间厢房,这里正是君颖蓉的房间,此时房间里烛灯还未熄灭。他枕着双手靠在栏杆上,怔怔出神,竟也对着君颖蓉的厢房看痴了。
这么晚了,她会在做什么呢……
厢房里,柔和的烛光轻轻摇晃,映照着身旁一张美丽无双的面庞,似也为这绝美的风景而迷醉。只见君颖蓉手捧一本医书,轻锁娥眉,神情专注地细看着。原来夜深人静之时,她还在认真地钻研着药理。
乔云就这样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阴影下,浑然似块黑洞洞的木头。
却在此时,走廊某处忽有一道黑影一闪,那黑影身如轻鸟,一跃掠上了二楼走廊。乔云惊觉,不由一阵恼怒,暗骂道:好个小贼,不识天高地厚!
只见二楼黑影蹑手蹑脚移到一间客房外,手中寒光一闪,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正当他准备撬门时,猛听身后一声断喝,仿若近在咫尺:
“什么人!”
乔云声音并不大,只是内力恰到其处,唯有那黑影如闻在侧,吓了个魂飞魄散,立刻就要逃跑,乔云喝一声“哪里走!”不由分说,身形紧随而上。
当黑影飘身至二楼时,君颖蓉便已察觉出动静,欲待静观其变,却见门外一道黑影刮过,立刻起身道:
“谁!”
莺叱一声推门而出,寻着那黑影追了上去。
月光下,只见三个身影身段如飞,从后院翻出院墙直奔扬州城大街,一幢幢房屋从他们身后迅速掠去。
黑衣人转头瞥见一身形格外苗条的女子步履如飞地追随其后,登时下了个心惊胆裂,使出全力拼命奔逃。君颖蓉怎会让其逃脱,提起真气箭步上前,竟是超在了黑衣人前头。
黑衣人大惊,手中匕首寒芒一闪刺向君颖蓉要穴,君颖蓉回身避开,侧眼瞥见利器已到了咽喉,她顺手格挡,右掌击向黑衣人面门,黑衣人闪身退避,君颖蓉手中已多出了一枚银针,屈指一弹,银针如流星飞坠,划出一道银光刺将过来。黑衣人惊了一惊,但见前方紧接着又迅速飞过数十道银光,黑衣人忽如游鱼般滑了出去,可无论他人到了哪里,闪动的银光立刻也跟着到了那里。
就在黑衣人应接不暇渐感吃力时分,忽听身后一声暴喝,手一抖,稍一分神便听“嗖嗖嗖”三声利器破空锐啸,手臂、腰间、胸骨竟已各中了一针。
黑衣人一声惨叫,君颖蓉收回了银针,只见黑暗处,一名少年提纵而来,掌风凛冽,直招往黑衣人。
君颖蓉惊了一惊,立刻退避一旁,月影下,那少年一半的脸庞都被遮掩,君颖蓉虽看不清楚,却隐隐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
但见少年拳风飒飒,快、狠、准三者具备,黑衣人一个应接不来,胸前中了三掌,“咯咯”断了几根肋骨,黑衣人“噗”得喷出一口血来,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二敌一,黑衣人明显处于下风。只见那黑衣人一咬牙,忽从怀里掏出一团白色粉沫,君颖蓉一惊,连忙呼道:
“小心!”
当黑衣人伸手入怀时,少年就有了戒备。他一撤拳,跟着后跃三步,原来立脚处忽然间银光一片。待银光消失之时,黑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那少年却是极不甘心,大喝一声“想走?!”立即飞追了上去。
少年身影消失的前一刻,君颖蓉已认出了他的形貌,她明眸闪烁,心中布满疑云。
身手如此矫健之人,何以只是客栈里一个毫不起眼的伙计……
黑衣人已逃远,君颖蓉因试出其武功平平,不过一无名小贼,想其不具威胁,也无心再追。转身之际,忽见地上银光一闪,定睛看去,月影下可见是枚银牌。君颖蓉捡起了银牌,忽地心一跳,秋水明眸尽是惊异之色,不可思议地看着银牌上那三个篆字:
芊医门。
没来得及多想,此时街上忽的疾风掠过,有衣角展动之声,即使声音如此细微,君颖蓉也再熟悉不过。
她回头,只见月光下一道颀长白影如浮萍秋风般飘纵而来,轻唤道:
“羽生……”
肖羽生护在君颖蓉身侧,四下一探,见无人影,道:“蓉儿,你没事吧?”
君颖蓉微微摇头,以示无碍。
肖羽生道:“方才我在隔壁听到动静,出来时见你不在,想是有事发生,于是一路追了过来,可还是晚来了一步。”
君颖蓉见肖羽生浓眉紧蹙,不由轻声一笑,道:“我没事的。”
月光下,君颖蓉的笑容竟比那皎皎明月还要美丽万分,肖羽生不觉心头一动,一时晃了神。
君颖蓉见肖羽生神色忽有些异样,轻唤道:“羽生?”
肖羽生一怔,清醒过来,有心避开了君颖蓉视线,余光却瞥见君颖蓉手中的银牌,凝神一看后,不由惊异道:
“蓉儿,你怎么拿着自己的令牌?”
君颖蓉却道:“这枚令牌,不是我的。”
肖羽生吃了一惊,芊医门令牌为门下单传弟子独有,如今何以又见一枚?难道,其门下竟还有第二名弟子的存在?此中蹊跷,必是玄奥万分,他不禁皱起了眉,与君颖蓉面面相觑。
天边阴云飘忽,月色中,更多了几分迷蒙。
乔云已翻过了十几个屋檐,可是四下无声,哪还有半点人影,小贼明显是逃了,乔云不由苦笑一番,本想捉住小贼给他个教训,想想还是作罢。正当离开之际,乔云习惯性的摸了摸腰袋,可这一摸,摸得心头登时“咯噔”一下,远了那从来不曾离身的芊医门令牌,居然不见了!
乔云心慌不已,脸色也是大变,可见这枚令牌在他心里占有相当大的分量。
他于慌乱中拾回一丝镇定,仔细回忆路上的所作所为,忽然一个激灵,大叫道:“一定是跟那小贼缠斗的时候丢的!”
说完立刻向回路奔去。
此刻,街上已空无一人。乔云几乎把地掀了一遍,也没有找出银牌半点踪迹。他心中叫苦不迭,想到若是被旁人捡了去,他这么多年苦苦掩藏的秘密,怕是要守不住了……
翌日。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芒穿过薄云照向南安集市大街时,宁静的街道上,已有行人轻脆的步履声。街道两旁的店铺摊贩也渐次开张,早点的香味慢慢弥漫了大街,不一会儿,太阳已从东边高高升起。
前缘客栈二楼,君颖蓉和肖羽生正在一靠着走廊的坐处用餐。君颖蓉经历过昨晚的事情之后,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肖羽生见君颖蓉娥眉轻颦,遂提壶为她斟了杯香茶,道:“这里的碧螺春是扬州最上等的茶,香浓味醇,蓉儿不妨试试。”
君颖蓉接过茶杯,闻其沁人清香,心中忽生感慨,微微蹙眉道:“若人心能如这茶一般清而且纯,世间岂止少了战乱纷争。”
肖羽生柔声道:“若只是清甜而没有苦味,茶便也非好茶。人心好比这三千红尘,甘苦不过一念间,甜藏于苦中,苦酝酿着甜。不经苦,又何来甜,蓉儿觉得呢……”
君颖蓉轻抿香茶,感受着肖羽生话语中的几分禅意,随着那份香醇之味入体,心情在不经意间好了些许。
此时,楼下大街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隐隐听到两名妇女叫嚷声,这不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肖羽生从走廊向外望去,只见两个妇人当街拉扯着一名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似一块布匹被两人拉来扯去,几乎要四分五裂。
这两妇人正是客栈对面两家丝坊的老板娘,一名是永乐丝坊的李大娘,另一名则是长胜丝坊的张大娘。这两家丝坊为了抢生意,彼此间早已积下了深深的怨气,自开立以来就一直争斗不止。这会儿,又是为了抢生意争执了起来,倒是苦了那位外地商贾,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两个疯婆子。
围观的看客总是不会少,好心劝架的却也有心无力。
嬴老板在旁边一直苦口婆心地劝架,那两大娘却你一言我一句的对骂,大有斗个你死我活之势。
只见李大娘死拉着那商贾衣袖,喝骂道:“这位爷要进的是我家店,你过来搅和什么!”
张大娘却是一脸不以为然,提着嗓门讥笑道:“谁说这位爷要进你家店了?只是路过就是你家的啦?你女儿若是招女婿,这满街的男女老少,是不是路过的就都是你家的呀!……”
“恶婆娘你瞎说什么啊?!……”李大娘气急,这般荒诞言辞只气得她一张脸扭曲,当下竟要大打出手!
“恶婆娘骂谁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死婆娘!……”
两人谁也不让谁,眼看就要打成一团,幸好被赶来的伙计拦了住。然而拦架的人并非他们店里的人,却是乔云跟商佑,想必那两家店的小二早就习以为常,懒得多管闲事。
这两个女人却也斗得蛮横,乔云和商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两人拉开,唯独那商贾一人愣在了一旁,面色铁青,怒火冲冲却是气没处发,只看得一旁的杏儿秀目中满是不忍,立刻上前给那商贾道歉道:
“这位老爷真是对不起,实在事出有因,您大人有大量,请别跟几位大娘一般见识……”
那商贾本来满面愠色,却见如此灵秀动人的姑娘来赔礼道歉,心里的火不好发作,只得往肚里咽,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杏儿不免松了口气,却也着实同情那倒霉的商贾。然这边的李大娘已是气得生烟,硬往乔云缚着她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乔云一声痛呼,本能撤回了手,李大娘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冲到商佑跟前,怒吼道:
“有种你就站出来,躲在别人屁股后面做缩头乌龟啊!”
张大娘怒火中烧,一边挣脱商佑一边喝骂道:
“你这个死婆娘,人老珠黄、满脸皱纹,我还怕了你不成!”
“哟呵!”李大娘直挽衣袖,手叉腰指着张大娘的鼻子恶狠狠的道,“你这个恶婆娘又干又丑又瘪又老、口臭心毒,克死丈夫还克死全家,就是个没人要的扫把星!……”
“你……你……!”
“你什么你!有本事就上来打我呀!……”
……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周围看热闹的人比比皆是,二楼客人也纷纷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着楼下的闹剧。
肖羽生目光始终清寂如茶,君颖蓉也只是淡淡地观望,她并不喜欢看人吵架,只是下面一个拉架的少年,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那个奇怪的少年。此刻少年纠缠在两个妇人之间,万般无奈,与当日表现形成鲜明反差,反差之大,即使她也颇感意外。
因为当李大娘气急败坏的手端一锅也似的大盆,从店门内张牙舞爪地冲上大街时,那倒霉的劝架小子乔云,竟被尖叫中的张大娘一把拽到跟前,甚为干脆的泼成了个落汤鸡。一边的小虎和杏儿皆被惊得倒吸了口凉气,而乔云似被这污水泼蒙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竟未能及时闪躲?
李大娘这回见自己误伤了人,吓了一个大跳,虽立时安分了下来,但仍做一脸理直气壮之态。张大娘见一无辜人白白替自己挨了一遭,却也十分愧疚。
只见乔云站在原地无可奈何的叹道:“这下你们总该歇歇了吧……”
这滑稽的景象道是引得围观众人笑不可遏,小虎和杏儿也是哭笑不得。然而在众多目光中,却有一双清冷明眸,似有不知名的情绪闪过,但转眼便消失了。
君颖蓉收回了视线,淡淡转身,随后对肖羽生道:“走吧,大家还在等着我们。”
乔云很快被商佑和杏儿拖回了房间,两人上下齐手,拿着毛巾给乔云从头拭到尾。
商佑看着湿透了的乔云,忍不住哈哈直笑:“你小子,平日里不是反应很敏捷吗?怎么这会儿就跟头驴似的?……”
他笑得全身抽搐,乔云真的很担心他会不会一口气没接上,就小命休矣。
杏儿也白了他一眼,嗔道:“李大娘出手那么快,能有几个人躲得开……”
杏儿这一声娇嗔果真有效得多,商佑立刻闭了嘴,虽然还有些余劲,但硬是给憋了住。
“你得赶紧把衣服换下,否则会着凉的。”
杏儿嘤嘤叮嘱,欲帮乔云换下衣服,刚解开他腰带,商佑已是惶急地拉住了杏儿,道:
“杏儿,这事就让他自己做吧,你还有事要忙……”
边说还边强拉杏儿出门。
杏儿被商佑的突袭弄得一头雾水,尚未反应就被他拽了出去。
乔云见商佑那着急的模样,不由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但看他们亲密无间充满默契,却也不禁羡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