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林楠镇经营丝绸发家致富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时人便以象、牛、狗这三种动物的体型,来形容丝商人家的财力,渐渐的便形成了“四麐、八犀、三十六玉犬”的民间说法。
“麐”,即为麒麟,最为珍贵稀有,特指拥有财产千万两白银以上的富商,当年梁山泊上有个头子叫卢俊义,外号就是“玉麒麟”;
其次为“犀”,即为犀牛,也非凡间俗物,这里借指家产达到六百万两以上,但不过千万的富商;
在两百万两白银以上不达六百万者则譬之为“犬”,中国是世界上最崇拜玉的国家,故在“犬”前缀一“玉”字以示显贵。
据说,按动物体型或其珍贵程度给财富或武力排名的说法,其实在民间并不少见,就是在朝堂之上,至少也不是新鲜之事,比如有清一代其官服上的补子就绣着飞禽与走兽。
而当时拥有“四麐、八犀、三十六玉犬”的一个小小林楠镇,坐拥的财富便超过大清国库总额,真的可谓富可敌国。
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偏安林楠镇其实并不像世人传的那样只会躲起来避祸,“四麐、八犀、三十六玉犬”中很多家族已经在明里或暗中采取了各种不同的方式支持着抗日救亡运动。
只是时局动荡、经济不昌,不少家族的经济命脉已然遭到了威胁,他们只能依靠历代积累的财富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楠这块富饶的土地上,还是有许多人撑了下来。搭房建院,园林错落在河道两岸,同时又甲第连云,这说明只要有钱,别说是河道边上建房造园,就算是天上,也能给他造上去。
这些林楠镇上七七八八的事情,我都是听父亲说的,他一向知道的多,于是我也听的多。
而今天为镇中百姓分发礼品的蒋家,便是这四麐之首,当家主人——蒋毅承。
蒋家的丝绸生意早年间就已经做到了欧洲,听说家产资金滚动到两千万两白银。
我们陆家虽不在四麐之伍,却也入八犀之列,父亲陆先勇不仅是个商人,更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
不多时,我们两人便到了“蒋氏梯号”。这是蒋家的宅子,它与一般宅院完全不同,与其说是宅院,倒不如说这是一个中西风格交融合并的建筑群。
整座“蒋氏梯号”由东、中、西三部分组成,面积之大,像极了一座深藏在古色水乡中的宫殿。
以前我也来过几次,只是那时还没有建成,不过我当时就为蒋家的华贵阔绰所震惊。
梁坊、雀替、轩廊、落地长窗、地坪窗等都刻有异常精美细腻的雕花图案,屋檐门梁上雕有倒挂的蝙蝠,象征福气进门,这倒是与我们家的宅子差不多。
宅子里的佣人们进进出出,忙而不乱。
“我们要去哪里见蒋伯伯?小荷莊?”我问道。
“红楼。”父亲就是一个从来不说废话的人。
我们穿过正厅,之后是一座大花园。园内种树栽花,叠石为山,山上种着白皮松。山下有一个月牙形的潭池,潭中荷叶田田,分外可爱。
潭池一边建有亭台楼阁,另一边角上养着几头黑白相间的奶牛,蒋家每日的牛奶供应都是自己产的。
“爹,这边有那么多的荷叶,是不是便是‘小荷莊’?”我问道。
“不是,这只不过是‘蒋世梯号’里的一处花园罢了,真正的‘小荷莊’园林还在后头。”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钟鸣声,我抬头一看,潭边的钟楼上有一口巨大的自鸣钟,原来整个林楠镇远近都能听到的钟声皆出自这里。
我们踏着钟声,穿过花园的一段回廊之后,一座高大艳丽的红砖洋房映入眼帘。这座与白墙黑瓦的传统庭院有着天壤之别的洋房,不禁使我眼前一亮。
引起我关注的是外侧墙面的七彩玻璃,它们完整镶嵌在每一块落地长窗上,听说这些玻璃都是从国外运来的,价值不菲。
我之前来时并没见过这栋楼,想必是最近蒋府新建的。这次跟着父亲走访“蒋氏梯号”,也算是长了眼界,谁都不会想到将中式庭院与西洋楼房结合在一个建筑上,蒋伯伯的想法果然出人意表。
我与父亲刚到红楼,便有一个管家哈着腰迎上来,作揖道:“陆老爷您终于到了,人都齐了,就差您了!”管家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哟!今朝连陆少爷都一起来了,两位快请!”父亲微微颔首表示回应,然后和我慢慢地走在后头。
管家脚步很快,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半边头,看到我们这么慢悠悠地,立马谦卑地补了一句:“两位爷,您二位得快些,要是过了开园的时辰,让其他几位爷等久了……”这管家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好像很怕那几位已经到了的“爷”似得。
“孙管家,今天还有哪些人来?”父亲问。
“哦!杨老爷、钱老爷还有陶老爷已经在红楼里候着呐!”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我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皱着眉头,脸颊上降下了一层霜,管家嘴里提到的杨、钱、陶三家与蒋家共为“林楠四麐”。坊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蒋家的银子,杨家的才子,钱家的房子,陶家的面子!
这四家人家,都是有钱的主,并且每家都有各自的特点,做商人的,没点特色就不会有人来给你做生意!
“既然,是四麐聚首,我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怕是不太合适吧?”
“这……陆老爷您就别为难我了,这也是我家老爷的意思,请吧!”孙管家弯下腰来连连作揖。
父亲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扶起了弯腰作揖的孙管家:“有劳孙管家带路。”
这时我看孙管家的表情,就像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似的,于是,我们不再耽搁,跟着孙管家往红楼里走去。
上楼之后,是一间宽敞的会客室,正对门口的是主坐,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清秀,头发梳的整齐有型,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莲花般的雅致,两道眉毛如匕首一般英气逼人,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中浩瀚的星辰。
他身着一席月白色的长衫端坐在主坐上,那件雪白的长衫如同溪水般流淌在他的身上,这件长衫随着他的动作,形成一道道圆润光滑的褶子,这定是辑里湖丝做的衣服,他便是邀请我们来此的蒋家主人——蒋毅承。
房间两侧分别有两把红木椅子,四把椅子上已经坐下三人,还有一把椅子空着。椅子与椅子之间还放着红木茶几,盖碗中泡着的茶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清香,这是陈皮熏豆茶的味道。
其余入座的三位,我都认得。
靠近蒋毅承坐着的是四麐之二——陶长卿。他是一个带着金丝边圆形眼镜的男人,年纪不大,梳着大背头,油光发亮。他五官精致无比,精心修剪过的眉毛下是一双细长有神的眼睛。白衬衫,灰色西裤,光用眼睛看,都能看得出衣服的布料都是上好的。一双锃亮的棕色皮鞋稳妥地贴在脚上,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块金色的怀表,不停地把玩着。
挨着陶长卿坐的是一位年纪略长一些的男人,留着一把山羊胡。他闭着眼端坐着,似乎与世无争,穿着墨蓝色的盘扣唐装,一条金色的如意坠挂在胸口的口袋上,为四麐之三——杨定芝。
坐在陶长卿与杨定芝对面的,则是四麐之末——钱育德。他与其他二人完全不同,长相不如陶长卿那般夺人眼球,是极为普通的长相。而穿着更是与在场所有人相反,他一身粗麻布衣,脚踩一双千层底,手中捧着茶盏,一边小品着茶一边笑呵呵地与蒋伯伯闲聊着,不过,他口中一颗金牙倒是能看得出他还是个有钱的主。
蒋毅承、陶长卿、杨定芝、钱育德这“四麐”聚首,为何要带上我们陆家?
当我与父亲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们,原本寒暄谈天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空气里的一切仿佛都让人觉得不自在。
安静的红楼里,楼下的摆钟响了七下,这清脆的金属钟声像是突然被雨滴打在湖面上的涟漪一样,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我隐隐的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