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妖冶的火光跳跃在低沉的云层之上,忽明忽暗地映出晚霞般的色彩。在任何时候看到这样的华彩,都会给人以温暖安详的感觉,除了此刻,只有焦灼与不安。
袤袤然的军营覆盖着一条红得泛黑的血毯。上面嵌着不少明国士兵,有缺了胳膊少了腿的,有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的,有身首异处直接殒命的,更多是已经难以拼凑起来的残肢。
从残肢上不断涌出的血液,在地面上汩汩地顺着沟壑蜿蜒匍匐,时不时滑进燃烧的营房,“呲呲”地冒着烟,顿时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焦香。
哀鸿遍野,呻吟遍地。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焦灼的地上,视线低矮到贴着地面,用这样的视角望着天幕。火红的天幕与火红的疆场俨然缀成了一体,这是一场幕天席地的无比惨烈的葬礼吗……
面对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我仿佛已经失去了感觉,或许和那些士兵一样,我已经肢体不全,要不就是肚子上被苍狼撕出了一道大口子,只留下微弱的意识还在游离。
耳边似乎有人在呼唤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本王?”他的声音缥缈虚无,就像是在峡谷中荡漾的回声。可我无力理会,我只想把眼睛闭上,真的好累,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命就没了,于是我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强撑着想让自己能够保持清醒。
我依稀记得,当时被苍狼追赶之前,沈森大叔让我跑,于是我撒开蹄子死命地飞奔。苍狼的嚎叫声一直追赶着我,无论我多拼命,那催命似得吼声,永远近在我耳边,它嘴里喷出的腥臭的气息一直熏着我的耳后根。我根本无时间顾及身后的沈森,不消说回头瞅一眼,就是出声喊叫的力气都挤不出,全身力气全都灌注在两条腿上。毕竟这样庞大的动物,随便一挥前爪,我就会被他拍得粉身碎骨。
令人无比怨毒的是,身后追我的那畜生只是一直不徐不疾地缀着我,并没有马上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这样下去那我还不被它活活累死!
我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速度——其实是真的跑不动了——果然,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这畜生正是在戏耍我。
我将计就计,突然一个急转身向另一个山头奔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一个身影已经冲出营地,向营地外头一处高地跑去,没错,此人就是沈森,他逃跑得比我成功。
我被他当成了苍狼的诱饵,我被他耍了。
他说了这么多,应该也就一句话可信,那就是他是个算命的,神棍一根。
神棍这类人通常嘴欠,死的都能给你说活咯。不过就算他给人算命,事后发现全算对了,还是可能招惹来杀身之祸。比如他们掐指一算,告诉来算命的人他老婆明儿就死,可人家夫人今天一早还跟他在床上活蹦乱跳,叫谁谁愿意相信?类似这种话一出口,遇上个脾气好的,说你一句神经也就走了,若是遇上个蛮横的,那还不得气得挥拳头举柴刀伺候?
所以像遇到这种情况,神棍们就会发挥他们与生俱来的求生技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下看来沈森顺利将苍狼“交托于我”,跑得极为成功,踏雪无痕。
回头想想,我和他相识不到半天,他就给我“推心置腹”地扯到了两家祖宗,各种攀上了因缘,就差拉着我一起去串门走亲戚喝茶了。
此人率先用强大的套近乎方式攻破了我的第一道心理防线。他在说出我们祖上之间的关系时,根本不容我去怀疑,而且他说起来有鼻子有眼,就像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似得,更要命的是我的祖上确实有个叫陆德源的……这一来二去的,就把我整得深信不疑。唉,算命的就是靠嘴皮子吃饭,嘴巴不利索怎能闯荡江湖,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茬。
在我还来不及深思熟虑之时,他紧接着又借刘伯温的名头给我下任务,假托神木什么的,唤起我内心原本无比弱小的济世经民之心,在宇宙中心呼唤爱——不,这神棍就是“爱”他老人家本身——让我背上不可脱卸的责任。第三步,他抓住我想回去的软肋,告诉我传国玉玺能穿越时空的鬼话,这回我又相信了。
最后一招,也是最歹毒的一步棋。这个老神棍看准时机,带我跑出笼子,骗我引开苍狼,自己逃之夭夭,他姥姥的!沈森自己得罪了朱棣,本就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地来帮我?
什么?刘伯温让他来的?世界上知道刘伯温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我看着沈森匆忙逃离的背影,心中真是既气愤又无奈。至此我得出一个真理,摆摊算命的神棍是最不可信的!
不行,我两条腿不可能拼得过四条腿的苍狼,再这么坐以待毙就必死无疑了!我可不知道这头畜生什么时候会失去调戏我的兴致一掌把我拍死……
正在这么想着,听得身后的苍狼大吼一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我也不知道是心里害怕还是地面泥泞,脚下一软,一个闷声就摔了出去。
我连滚带爬地想要起身,可是腿就是这么不争气,根本就抬不起来。刚才憋了一口气才奔了那么久,现在那口气泄了,便再也没了迈开双腿的力气。
我索性豁出去了!双手一撑,坐在地上转了身,眼前的场景简直使我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在离我不到半米的距离,那头巨大的苍狼驻足而立,它昂首挺胸地冲着天际发出震耳欲聋的狼嚎。随之不远处的其他几头苍狼也开始嚎叫,这声音比炮弹炸开还具有穿透力,甚而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感觉。这嚎叫使得我的身子完全僵硬,像是被定格在时间的砧板上似的。
我坐在苍狼巨大身躯的阴影里,抬头望去,它的身躯遮挡住视线中的一半天空,逆着光,能清晰的看到它细腻厚重的皮毛边缘,在天空的映衬下,光影婆娑地随风摇曳,而它那对琉璃般绚烂的眼眸此时正不偏不倚地望着我。
猛然间,我感觉到胸口发闷,似乎我的心脏正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似的。随后胸腔里传来沉闷的“扑通”一声,我瞳孔一紧,眼前闪过无数零碎的画面,像是拼图,而我却无法将其还原。
我看到了一场战争,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数以万计的,长着四只翅膀的七彩鸾鸟从山间呼啸而出,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兽,独眼的豹子,长着犀牛角的野猪……
无数闪着寒光的冷兵器,在一道淡紫色的半透明屏障后面,隐隐地泛着银光。屏障另一边是一群手持冒着绿光的兵刃面目狰狞的人,他们像是丧失了心智,只顾着挥舞手中的利刃,高声呐喊,似乎想要冲破屏障。
此时的天空,在猛烈翻滚的黑云深处,无数水汽围绕着黑云中的闪电奔腾翻涌,瞬间幻化成无数锥形的黑色冰柱,从万丈高空雷霆万钧地刺向那道岌岌可危的淡紫色屏障。
屏障裂了,那些冰柱以极其巨大的力量砸向屏障里的城镇,原本宁静、华贵的城镇轰然倒塌,尘埃四起。
那些手持利刃的人们,冲进那片世外桃源,掀起腥风血雨。城市在瞬间被毁得面目全非,无处不在的尸体,堆得像山那么高,有人的,动物的,血流成河。
画面充斥着屠戮的,嚎叫着逃窜的,厮杀的人们……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从这些零散的画面里,感受到仿佛来自地狱的绝望。
片刻后,画面出现裂痕,如同玻璃一般砰然碎裂。一轮惨白的月亮渐渐出现在空中,几丝浮云若有若无地飘过。在白月的下方,躺着一具不再动弹的尸体,衣着华贵,显然并非之前出现的那些流民可比。在尸体一旁,俯卧着一只浑身沾满血迹的苍狼,它紧紧咬合的牙齿,并不能掩饰它因愤怒和悲伤而颤抖的身体,那对琉璃般流光溢彩的眸子,在眼睑开阖的瞬间,落下一滴闪着光芒的泪水。
那具尸体开始发黑,腐烂,最后成为一具枯骨。一阵风吹过,枯骨化为尘土随风而逝,苍狼追着尘土逝去的方向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这些破碎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我回过神来,发现眼前苍狼的眼角落下一滴和我从记忆画面里看到一样的泪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的身子依旧石化般僵硬,此时似乎连风都被凝固,只剩下我和苍狼的对视。它和我的眼睛之间,宛如存在着一条绵长如游丝一样的金色光芒,缓缓地流动,仿佛我们之间的记忆,正通过这条若有若无的光丝所牵引。
眼前这只苍狼,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喉口低鸣着,那张咧着犬牙的嘴巴渐渐逼近我的脑袋,我想说不,可丝毫动弹不得。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