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挑昏黄的纸灯笼被都市人遗忘在烟尘弥漫的夜空中,下面缭乱的城市立交桥透过旋转餐厅的落地窗看去宛若一桄通了电的金线圈。十分钟前,安可接到了系统的指令——[第四站:《恋爱症•剩女时代男人不乖》,角色扮演:古月(女配)。]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餐桌上的分手蛋糕一口也没有动,对面的座位是空的。十分钟前,古月和孙文超分手了。餐厅里敲响十二下钟声,古月迎来了三十岁生日,古代人三十而立,现代人三十岁高不成低不就正值尴尬年纪,昨天古月刚在学校通过了博士生论文,手机上就有一条微信说,年度最悲十大剧情之首就是女博士生还没拿到结婚证先拿到了毕业证,虽然古月并不想草率地把自己嫁出去,可在世人眼中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古月读国乐系研一时才第一次收到男生送的花,这个男生就是孙文超。古月成绩优异、相貌出众,要不是因为有硬伤怎么轮得到孙文超,古月的硬伤就在于她的专业方向是古琴。
首先学古琴的人很难找到工作,其次学古琴的人不合群儿,既没工作又没人脉,在现今的社会是万万行不通的。其实学古琴的大有人在,也不见得都吃不开,比如她的导师,走教学的路子,受人尊重,收入稳定,过上准小资的生活没问题;再比如她们学校的校长,走上层路线,从政当官,闲时弹弹琴消遣消遣也是不错的。可是,在古月看来这些人都不是她的榜样,她的榜样是一个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魏晋时期的人物,嵇康。
“哈哈”,正如她的现任男友俞平庸所说:“刚从学校出来时大家都有理想,不过……”
“不过什么?”古月问。
他总把后面的话换成一抹宠爱的微笑,然后坚定地对她说:“我支持你。”
古月在一次求职面试中认识了比她年长二十岁的俞平庸,那会儿和孙文超分手也就两三个月吧,本来,她并不想这么快就投入新的感情,是孙文超逼她。
她知道自己定力不够是因为对孙文超余情未了,三年零三个月轰轰烈烈的恋爱宣告结束,分手还不到一个月他就交了新女友,似乎还总是有意在她面前炫耀:“小姿是咱们下下下下下届的学妹,比你小五岁,舞蹈系的,她爸爸是我们公司的董事,不过她性格特好,一点都不任性……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哦,我先去洗澡了,晚安。”
古月后悔答应他分手之后还做朋友,可是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太过计较反而觉得自己狭隘,于是他们俩还保持着每天睡前聊微信的习惯。
小姿,小姿,到现在古月都不知道那女人的大号叫什么,孙文超的微信里全都是她卖萌的自拍照,上海女孩儿的乖巧与甜美被她诠释得无以复加,可这一切总令人有种不真实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心作祟,古月觉得自己比她真实得多,不过以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对女人的鉴赏力来看,古月这样的女人才更加不真实——俞平庸,一个功成名就的上流社会的男人,他不需要真实,因为他有足够多的真实,物质上的、精神上的,都可以弥补古月的不真实,然而她又不可能嫁给他。
一个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子就算个人形象打理得再精心也会偶尔遗漏一根白发,阳光一晃,古月眯着眼睛仔细看看,竟是自己的视力不好。上周他陪她去配眼镜,验光师说她的近视散光加一起有四五百度了,一副眼镜本来两千块钱就能解决,俞平庸非要刷掉两万块钱,选了一副宝石眼镜片,超级沉,配完之后就扔在家里睡觉。
挎着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朋友走在熙攘的大街上他的精气神儿和魅力远超那些愣头青小伙子,走进店面买东西时,他的钻石腕表每每令售货员心里发酥声音发颤。古月却心如止水,说她心如止水也许没有人相信,在人们眼里她是个经典绿茶婊,她素日的造型酷似一把古琴,垂直于地面的长发,垂直于地面的长裙,个头一米七,肤白如纸,面部表情僵化,寡言少语,说她二十五岁有人信说她四十五岁也有人信,不知道的以为她总在装逼。
其实她这个人就是很难混熟,用时下的词儿来形容一下就像是古穿今来的,当初孙文超整整追了她三年,终于融化了她的坚硬外壳,然后他们同居了,她本以为这辈子的爱情再没有别的可能性,可是后来提出分手的人却是她,假如她有从一而终的观念那只能是对古琴绝不是对男人。孙文超却认为古琴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这个人冷血。
她说为了回归自我她宁可要一场退而求其次的爱情和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婚姻。孙文超刺激她说:“那你就找个二婚的吧,最好男方再带个孩子,这样你就可以当后妈了。”
似乎还都应着他这话来了。俞平庸十年前就和太太离婚了,当时好像也是因为一个女人,具体情况不甚了解,古月不喜欢挖掘别人的隐私,俞平庸也只是随便聊起来,他和前妻有一儿一女,一家人曾经幸福美满过,事业上他平步青云一帆风顺,乍然间妻离子散变成了光杆司令,世间无常,大家总是能听到这类故事,古月只是笑笑,既然不打算嫁给他也就都无所谓了。
俞平庸追求女人的方式是欲擒故纵,现阶段他们还是有名无实的恋人,他对她的照顾就像对一个小婴儿那般无微不至,让古月觉得他越来越像她爸,其实古月的个人能力特别强,生活上完全用不着男人,除了在床上,可是当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时他会把在床上的荷尔蒙用在给她当牛做马上并且不辞辛苦,尤其是这种老牛吃嫩草的情况,渐渐地古月也学会了依赖,大事小情只要打一通电话,甚至手机费都是俞平庸给充的,谁让他有钱呢,谁让他乐意呢。
偶尔古月会觉得于心不忍,从一开始她就不是真心和他交往,只是贪恋一份认同,毕竟在这个浮躁的年代很少有人能欣赏她这样的女人,不论他是不是真的懂古琴、真的懂她,她根本就不指望他懂,只要他能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弹琴并且不会睡着就阿弥陀佛了,在外行人眼里弹古琴真的就像弹棉花,絮絮叨叨,淡而无味,平平仄仄于远古的时空里又患得患失于当今的时代中,丝毫激发不出现代人的想象和灵感,只适合于那些失眠的人群。
但古月却靠着它治好了无数精神创伤,如果没有古琴她就无法活到今天。以前豆瓣上有一个“父母是祸害”小组,古月曾在那里匿名发过不少帖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那种做法太幼稚,后来就没有再去,她的性格之所以如此孤独可以说完全是被一个不幸的家庭塑造的,她害怕吵架声、敲门声,害怕醉酒的人……她不能离开她的古琴,如果必须在爱人和古琴之间作出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缩回坚硬的壳子里,即便她早已离开了那个家庭独自在外面生活了十几年,但她认为自己的精神伤口还是没有完全愈合,她不敢放开古琴,一次都不敢。
每当俞平庸对她说“我支持你”的时候,他就会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一种安魂,所以他总是重申这句话,至少在那一刻他觉得她是信任自己的。信任会催生出爱吗,不知道,俞平庸从来没有要求过她爱上他,也许他只是玩玩,毕竟他已经玩了十年。
他不晓得古月和前男友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但直觉里告诉他,她还爱着那个男人,如果在十年前他就会知难而退,但如今他已熟稔如何在喜欢的女人身上得到现实的慰籍而不是虚幻的爱情,岁月和青春换来的是经验和耐性,他很擅于守株待兔。
古月真的是低估了俞平庸,其实他与音乐有着不解之缘,他的家族里曾经出过一个如雷贯耳的大音乐家,俞伯牙。俞平庸调笑说,或许前世他和她曾有过闻琴解佩的姻缘,可是拒不配合的古月坚持说自己的前世是嵇康。
俞平庸猜侧她之所以会对嵇康那么死心塌地多半因为《晋书》里的描述: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庄》、《老》。
事实上古月并不是因为《晋书》里的华丽描写而钟情于嵇康,嵇康是一个生不逢时的悲剧性人物,古月对他的理解带有同命相连的叹息,在琴史上嵇康的遗篇对后世影响很大,比起名气最大结构恢弘的十大古琴曲来说古月更喜欢有隐遁山林的松散质感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等,这些都是嵇康珍贵的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