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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醉话

以前珑珠就总说兰儿有乌鸦嘴的天分,常常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结果这一回竟也叫她说中了,她家小郎也喝多了。

宜嘉夫人的接风宴,自是不会像梳头娘子们的接风宴那样,席上仅几个管事娘子作陪。得知宜嘉夫人进京,京里的各方势力总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猜测和臆想。于是乎,不管有没有接到王府的请帖,凡是知道宜嘉夫人今儿进京的,几乎都跑来做了那不速之客。

而,虽然人人都知道,这种场合下,只怕就是把人灌醉了,也难以打听到什么真正重要的消息,可这却并不妨碍人人依旧还是想要试上一试。于是,宴上自是一阵觥筹交错。

作为宜嘉夫人的亲外甥,替宜嘉夫人挡酒也就是李穆义不容辞的责任了。即便他一直悄悄留着量,也架不住群狼的围攻,渐渐便现出了颓势。

宜嘉夫人见状,便充着个长辈的模样,硬是命人把李穆给送了回去。

虽然李穆留着量,一来今儿过来给宜嘉夫人敬酒攀交情的人有点多,二来他自己也是因为身旁有宜嘉夫人看顾着,一时降低了警觉,便果然喝得比往常略多了一些。这会儿他便还不是十成醉,到底也有了七八分了。

等他喝了醒酒汤,坐在一旁等酒劲过去,他才知道,他这院里还有另一个醉鬼。

李穆过去看阿愁时,阿愁正睡得香甜。

带着八分醉意的李穆伸手戳了戳阿愁的脸,见她像赶苍蝇一样拍开他的手,他也不恼,只笑嘻嘻地抓住阿愁的手,对那沉睡中的阿愁咕哝道:“阳阳,快别睡了,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呢。”

亏得阿愁睡死了,竟什么都没听到。兰儿和香草见他连名字都喊错了,便都知道他这回是真醉了,忙上前来,好说歹说地将他劝了出去。

李穆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扭头问香草:“给她喝过醒酒汤了吗?”

香草忙应了一声,“已经喝过了。”

“那她怎么还醉着?”李穆不满地咕哝着,转身又要回东厢去。

香草和兰儿对视一眼,忙再次拦下他,一个陪笑道:“阿愁才刚睡着呢。”另一个则道:“她一路车马劳顿,小郎多体谅些吧。”

李穆听了,站在东厢门口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听人劝,吃饱饭。我得学会退一步,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惹恼她了。”

香草和兰儿自是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相互交换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眼神。

虽然她们家小郎跟阿愁一样,醉了时也维持着个清醒的模样,但比起醉倒后就蒙头大睡的阿愁来,一醉倒就不肯安生,一会儿一个主意的李穆就难搞定多了。

二人又是哄又是劝地将李穆从东厢门前带开,然后又灌了李穆一肚子的解酒汤,再让狸奴拖着李穆去洗了个澡,等出来时,李穆果然比刚回来时清醒了许多。

此时前头的接风宴也散了,宜嘉夫人不放心李穆,便亲自过来看了一遍。

这会儿李穆的酒劲已经退去了一些,倒也能装个没事人儿一般,稳稳妥妥地向着宜嘉夫人行礼问安,且二人还认真讨论了一回明儿宜嘉夫人要去后宫觐见的事。

李穆离开广陵城时,还是个不被允许喝酒的小小少年,如今他已经十五了,宜嘉夫人也不知道他的酒量到底如何,见他谈吐正常,只当之前他是装醉,且第二天一早她就得进宫去,便吩咐香草和兰儿好生侍候着,然后就走了。

宜嘉夫人这里才刚一走,李穆那清醒的模样立时就不见了。只见他晃了晃身子,就这么就势倒在身后的罗汉床上,抬起一只手臂盖在眼睛上,口齿不太清晰地道:“再给我弄些醒酒汤去,今儿真有点过量了。”

香草应着出去,兰儿则上前劝着他道:“小郎不如回床上睡去。”

李穆摇了摇头,依旧将手臂横在眼前,道:“我歇会儿,还要再去看看阿愁呢……”

提到阿愁,他似清醒了一些,放下手臂,问着兰儿道:“阿愁怎么会醉了?谁灌她的?”

兰儿无奈笑道:“她自己贪杯的。”

李穆皱了皱眉,应了句“这就好”,便又将手臂盖在了眼上。

兰儿知道她是劝不动李穆的,便准备回里屋去给李穆拿床薄被出来。她才刚走到里屋门边,忽然就听得外屋门上挂着的帘子一响。

她以为是香草回来了,正要回头去看香草,就听得躺在罗汉床上的李穆又道:“阿愁那里谁看着呢。”

兰儿只好先回头看向李穆,正要答话,就听得那进来之人不高兴地道:“我干嘛要人看着我。”

兰儿和李穆都吃了一惊,却是一个抬头一个回头。

就只见阿愁一只手撩着那湘妃竹帘,一只手扶着门框。不说她的双颊正透着酒醉的嫣红,一双不大的眸子也比平常更加黑亮水润,只那如风吹杨柳般不自觉晃动着的身躯,就能叫人知道,这孩子明显是还在醉着!

兰儿见状,赶紧要过去扶,不想李穆抢在他的前头,光着脚从那罗汉床上跳下来,也是带着踉跄,扑到阿愁的面前,一把拉住阿愁的手。

二人手拉着手,站在门帘下方互相对视着,然后同时嘿嘿傻笑了两声,就这么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罗汉床边。

兰儿赶紧又要来扶,却叫李穆一把将她推开了,嘴里还嘟囔着,“别碰她。”

那醉醺醺的二人来到罗汉床前,却是谁都没注意到,床前还有个宽宽的脚榻。于是,两个醉鬼就这么都被脚榻绊了一下。

兰儿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再次想要上前,却到底晚了一步。

显见着阿愁醉的程度更深一些,被脚榻绊住时,李穆只是晃了晃,阿愁却是腿一软,便这么顺势跪倒在了脚榻上。

偏李穆虽然自己没倒,被阿愁那么带了一下,他也掌握不住平衡了,于是就这么直直地扑到了阿愁的背上。

阿愁原正撑着手臂想要爬起来,被他这么突然一压,整个人都趴在了脚榻上,一边哼哼着拿肩去顶李穆。

李穆却仿佛得了趣味一般,趴在阿愁的背上一阵呵呵傻笑。

兰儿见了不禁一阵好笑,又不好任这二人那样趴着,便要来拉那二人。

她拉李穆时,李穆倒也没反抗,只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可当她又去拉阿愁时,李穆却是不高兴了,跟挥苍蝇般拍开兰儿的手,嘴里依旧嘟囔着什么“叫你别碰她”,一边用力将阿愁拉了起来。

偏阿愁人小体轻,他用的力道大了,便这么将阿愁拉得直直撞进他的怀里,倒把他自己撞了个趔趄。

也亏得兰儿就在近前,及时扶住这两个醉鬼。

那李穆却是一点儿也不感念兰儿的帮忙,一边护食一般将阿愁抱在怀里,一边如轰什么小鸡小鸭般冲着兰儿挥舞着手臂,嘴里还嚷嚷着:“去去去,走远些……”

兰儿早知道她家小郎醉后的难缠,也不去忤逆他,只咬唇闷笑着后退开,一边小心地看顾着这两个醉鬼。

见她退开,李穆这才安心了,然后扶着阿愁的肩让她在脚榻上站稳了,又一本正经地替她理了衣裳,掸了裙摆,最后蹲下去替阿愁脱了鞋……

整个过程中,阿愁一直涣散着眼神,茫然看着那围着自己打转的李穆。

其间,兰儿几次想要插手,都被李穆不客气地一巴掌给拍开了。

脱掉阿愁的鞋后,李穆仿佛跟完成了一项什么艰巨的任务一般,带着胜利的喜悦,抬头看着阿愁。

阿愁却依旧那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似连人都没能认出来一般。

李穆嘿嘿一笑,拉着她一同在罗汉床边上坐下,又歪头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地道:“你喝醉了。”

阿愁迷离着双眼看看他,又看看四周,一时有点搞不清自己在哪里。

她记得她原在东厢里睡得好好的,后来好像听到谁在外头说着“小郎喝醉了”,她忽然就记起李穆好像交待过,要她等他回来的话。然后她又记起,她应该要找老板汇报工作的。

作为一个好员工,自然不能等老板来找自己,她得主动去找老板才行。于是乎,阿愁就这么晕乎乎地爬了起来。

她从东厢里出来时,香草正好在东耳室里熬着解酒汤。东厢门口倒是守着个小丫鬟的,只是那丫鬟似乎不怎么机灵,见她出来,一时也不知她要去哪里,竟都没拦她。等发现阿愁是要往小郎的卧室里闯时,小丫鬟再想来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会儿阿愁听到李穆批评她喝醉了,她抬眼看向李穆,见他怎么看怎么不像个醉酒之人,心里立马就认定了他只是在假装清醒而已。

而要论起伪装来,阿愁自认为自己才是个中高手。以醉酒之人不可理喻之思维,她立时就起了好胜之心。

于是,阿愁猛地一直腰,又用力瞪大眼,貌似很清醒地回了李穆一句:“你才喝醉了呢!”

那一刻,那清明的模样,叫一旁守着两只醉鬼的兰儿看了,还真就有些怀疑她之前的醉态是装出来的了。

李穆则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起道理来,“你看,喝醉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喝醉了,是吧?你不承认,那就说明你是真醉了。”

有道理。兰儿心想。

阿愁似乎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歪头问着李穆:“我醉了?”

“嗯,你醉了。”李穆认真地点着头。

于是阿愁也学着他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再问李穆:“那你呢?醉了没?”

李穆给她一个傻乎乎的笑脸,点头道:“我也醉了。”

“哦。”阿愁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却是忽然抬手指住李穆,哈哈笑道:“看看,连你自己都承认你醉了,自然是你比我醉得厉害。”

这话……好像更有道理。兰儿心里暗道。可转念就闷笑起来——俩醉鬼的醉话,她居然也跟着想什么有道理没道理的,真是连她也醉了!

偏罗汉床边的二人谁也不觉得自己这是醉话。李穆自前世起就是个不肯服输的禀性,此时自然也不肯认输,便伸手捉住阿愁那根几乎戳上他眼睛的手指,道:“怎么可能!明明是你醉得更厉害。看,这是一。我认得,你可认得?”

他是直接伸手以五根手指包裹住阿愁的那一根手指的。阿愁盯着他握成拳状的手指看了好半晌,却是鄙夷地一撇嘴,道:“这明明就是个零,哪来的一!”

“明明就是一!”李穆摇着她那根被他五根手指牢牢包裹着的手指争辩道。

阿愁也捉住他的手腕,学着他的模样,摇了摇他那握成拳状的手,道:“看,这明明就是个零!”又从他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指,掰着手指数给李穆看:“你看,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她做着三的手势时,是拿拇指扣着小指尖的。李穆见了,皱眉道:“不对,应该这样。”说着,便掰开她扣在小指尖上的拇指,又掰弯了她的食指,晃着她的手道:“看到没?这才是三。”

阿愁看了看,嘿嘿笑道:“你骗傻子呢,这明明是ok,”又摇着他那依旧被她另一只手握着的手腕笑道:“看看,都醉成这样了,竟还不肯承认。”

李穆也呵呵笑道:“看看,你醉了不是?咱大唐哪来的ok,又不是在……”他忽地拧了眉,一时想不起来秦川和秋阳生活的那个年代属哪个朝代了。

阿愁等了一会儿,见他忽然没了下文,便把脸凑到李穆的脸前,问道:“不是什么?”

想到那个回不去的年代,想到秋阳最后的决绝,李穆蓦地只觉得一阵委屈,“你竟敢抛弃我!”

他猛然松开阿愁的手,伸手捧住她的脸,原正沸腾着的怒气,却在看到她那双如孩童般纯净的乌黑眼眸后,瞬间便如那阳光下的水雾一般,消失无踪了。

“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儿了。”他捧着她的脸,喃喃说着,又拿指尖碰了碰她那虽然不长,却极黑极浓的眼睫,“可我一直记着呢,不管你变成什么人,我知道我肯定能找到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愁傻笑着摇了摇头——可见她是真醉了,这会儿竟一点儿也没觉得,她被李穆捧着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至于旁观的兰儿……自李穆伸手起,她早悄悄贴到墙边装壁纸去了。一个上等的侍女,自该知道什么时候她是个人,什么时候她又仅只是件不带耳朵眼睛的摆设……

那捧着阿愁的脸的李穆,全当室内只他和阿愁两个一般,对着阿愁自信满满地宣称道:“因为你是我的!你到哪儿都是我的!”

他的宣告,却只引来阿愁的一阵嘿嘿傻笑。她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口齿略有些不清地道:“你这家伙真奇怪。”

“哪儿奇怪了?”

“哪儿都奇怪。”阿愁道,“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把我当芭比娃娃了,直到后来你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才觉得,我大概不是个玩具。不过,你当时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我长得又不好看,也不是个好玩伴,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说着,还好奇地向着李穆伸了伸头。

李穆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张脸,心头忽地激跳起来。他忽然很想低头以唇去碰一碰这个人,可隐约又觉得若他真这么做,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危险。于是他克制住了那股欲念,却到底没能忍得住,将她那张脸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直到他的额能碰到她的额。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他喃喃道:“之前我不说,是以为你知道,直到你说你要走,我才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呀。”

“咣”的一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响。

阿愁茫然转动眼珠。就只见声音响动处,兰儿惊慌地看看她,再看看李穆,然后便装着个没事人儿一般,挑着帘子窜进了内室里。

李穆却很不满意阿愁的走神,便硬是转过她的脸来,喝道:“你又这样了!”

“哪样?”阿愁不解。

“又来了。”李穆不高兴道。

“又来哪样了?”阿愁也不高兴了,便伸手要去拨开他依旧捧着她脸的手。

李穆却更加用力地捧住了她的脸,道:“我问了问题,就是想要知道答案的,偏偏你就是不说。你不说,我哪里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猜错了,你又怨我猜不中你的心思。我做错了的地方,其实你只要纠正我就好了,那样我下次才不会犯同样的错,可你宁愿自己忍着也不肯告诉我,直到我发现我做的不是你想要的,我才知道我没做对。你说说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有又什么话不能明着跟我说的?干嘛非要我去猜?都老夫老妻的了,你还怕我笑话你怎的?”

“咣啷”,不知哪里又传来一声响动。

阿愁再次被牵引了注意力,扭头看向外间的门帘,便恰好看到香草急急避出去的一角裙摆,以及一只在地板上滴溜乱转的瓷碗。

那瓷碗转了两圈,被门槛挡住了去路,就那么乖乖停了下来。

阿愁正颇感兴趣地盯着那瓷碗,李穆的手则再一次将她的脸拨转了回来,道:“过去的事也就罢了,以后的事,我们要重新立个规矩。”

“嗯?”阿愁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她觉得李穆的话她每个字都懂,可连在一起,怎么她就不懂了呢?

见她一脸茫然,李穆便皱了眉,松开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说,我们要重新立个规矩。”

“什么?”阿愁聚起那有些涣散的眼神,表示自己正认真听着。

“第一,你我之间不许有隐瞒。”李穆道,“你怎么想的,你就要怎么告诉我,不要怕我生气。你知道的,我在你面前永远就是只纸老虎……”

这“纸老虎”三个字,不由就逗得阿愁“咯咯”笑了起来,却是笑得李穆有些恼了,便用力一收手,将阿愁牢牢锁进怀里,还故意用力勒了勒她,然后不满道:“你也忒瘦了,我得养肥你。”

“我又不是猪。”被他揽在怀里,阿愁不自在地动了动,脑海里虽觉得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这会儿闻着他身上跟自己身上一样的沐浴香精的味道,以及这怀抱给她的某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竟令她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你就是猪!明明长着颗聪明的脑袋,偏总爱装笨。结果装着装着,人就真笨了。还死心眼儿,爱认死理儿,我生气的时候说的气话你都当个真的听,我说真话的时候你倒当个耳旁风了。对不相干的人客客气气也就罢了,你跟我竟也这么装着!高兴不高兴的,你都藏着掖着,什么都叫我去猜,猜错了又生气……”

阿愁的眼神不由微微晃动了起来。李穆的话,在她混沌着的大脑里摇晃着,虽然她不太能够理解,却不由地被那些话勾起前世的记忆来,叫她忆起前世那个把所有的心事都藏着掖着,怕被人发现弱点的自己……

“你说过了,”她对着李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嘿嘿傻笑道:“你醉了,在说车轱辘话呢,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许是因为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叫她看不清的缘故,忽然间,她竟想不起来,这个正对她说着话的人,到底是谁了。脑海里,来回闪现着两张脸,明明是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的脸,在混沌中忽然就这么融合了,叫她竟一时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了。

“真是怪了,”她抬手摸着他的脸,抵着他的额头喃喃抱怨道:“明明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怎么我总觉得你俩那么像呢?”说着,她又伸手摸了摸他那勒扣在她肋间的手指,道:“连抱着我的时候,手放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呢。”

李穆一怔,心头忽地升起一阵警觉。虽然他醉了,却依旧牢牢记着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又不能说的。比如,他就记得很清楚,他在阿愁面前,是有个天大的秘密必需要守着的……

他走神间,就只见阿愁低头拨弄着他勒在她腰间的手,喃喃又道:“其实你只要温柔一点,不要总是仗着我喜欢你就指使我,还吓唬我,我也不至于不敢告诉你我的想法了。”

蓦地,李穆浑身一震,然后便只觉得胸口一涩。他忽地收紧手臂,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半晌才闷闷地道了句:“对不起。”

这会儿,他俩都坐在罗汉榻上。阿愁到现在也没怎么长个儿,李穆却明显比两年前要高了有半个头。他这么抱着她时,竟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他的怀里一般。

他想,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她了呢。然后他就记起来了,那果然已经很久了,久到都已经过了一世了。

就如香草和兰儿所说的那样,京城水深。自头一回被人灌醉后,李穆就知道,和前世一样,他没办法一直保证自己永远不被人灌醉,但他能照着前世在秦家所受的训练那样,给自己建立起一道警戒线——有些词,是禁忌词。不管他如何醉死,只要那些字眼一被触动,便是触动了警铃。便如这“过了一世”四个字。

思绪触及到这几个禁忌的字眼,心理暗示顿时起了作用。李穆脑海里最后残存的一点酒意,便这么彻底地消退了下去。

于是,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感觉到她此刻的温驯,以及……面对阿愁时,因他不自觉地放松而泄漏出去的那些醉言醉语……

顿时,他下意识里更加用力收紧了手臂,脑海里则在飞速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些醉话。

想到他好像有一两次露出了马脚,他心头不由一沉。

他微微松开一些怀抱,低头悄悄看向阿愁。

就只见阿愁闭着眼靠在他的胸前,竟似已经睡着了一般。

“阿愁?”他轻声叫道。

“嗯……”

阿愁呢喃应着,显然已经半迷糊了。

“阿愁啊……”

他叹息着,心里不禁一阵愁肠百结。刚才他跟她约法三章时,头一条提的就是彼此不能有秘密,偏偏转眼就叫她发现他瞒着她这么大一个秘密……若她又生气了,狠了心肠再不肯理他,他该怎么办呢?

在他的愁肠百结中,阿愁只迷迷糊糊地又应了一声:“嗯?”

他无奈了:“阿愁……”

“说呀!”阿愁有些恼了,抬起眼,瞪着他抱怨道:“不是说有话要问我的吗?还特特要我等你回来。我等得困死了,你倒是说呀!”

若不是她的眼神整个都是涣散的,只听着她这伶俐的口齿,就再没一个人会怀疑,她这会儿其实已经陷入半昏睡状态了。

她这模样,李穆倒是一点儿都不陌生。

小时候的秋阳极爱赖床,偏偏秋阳奶奶管她管得严,每回叫她起床就跟拉警报一般,若是听不到她清醒的回答,她奶奶就会不依不饶地一声又一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完全清醒为止。于是,秋阳便锻炼出了一种绝技——她可以以极清醒的口吻跟她奶奶正常对答着,可其实她整个人都依旧是处于睡眠状态中。

自然,这种状态下跟人对答的话,醒来后的她是一个字也不可能记得的……

看着她那笼着睡意的眼,李穆忍不住微笑起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记忆里秋阳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变成了如今阿愁的这张脸。

他抬头看了看静谧的室内,然后一低头,将唇贴在阿愁那宽宽的大脑门上。

等他抬起头来,便只见阿愁正大睁着眼,似努力要把那双细眯眼儿给瞪成杏仁状一般,偏眼眸依旧是迷离的,显然还在跟睡意作着斗争。

“睡吧。”李穆温柔一笑,伸手盖在她的眼上。

掌心里,阿愁那短短的睫羽如蝴蝶翅膀般轻颤了一下,就这么顺服地合上了。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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