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她没了率军凯旋的英姿勃发,也没了文华殿废黜洛阳王的盛气凌人,面容消瘦,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玉手亲自去洗棉帕,神色温柔。
小皇帝忍不住软了心:“姐姐瘦了些。”
钱明月被人问胖瘦时特别机警:“突力食物太油腻,吃不下。”
小皇帝轻声说:“姐姐受苦了。”
钱明月有意示弱,憋出泪来:“小没良心的,姐姐拼了老命为了什么!才回来你就又打又骂的!”
越说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落下来:“姐姐才嫁进皇宫多久?寻常百姓家也没有这样打骂新妇的!”
炙热的泪珠落在小皇帝手上,小皇帝只觉得心都被烫伤了:“姐姐!”
小皇帝挣扎着要坐起来,被钱明月按住:“外面冷,你好生躺着。”
“姐姐不哭,五郎错了。”
小皇帝抬手为钱明月擦泪:“姐姐,跟朕说说突力的事情吧。”
钱明月轻笑:“那倒没什么,姐姐是大梁的皇后,突力能把姐姐怎样不成?”
小皇帝想着也是,以他的心智和阅历,根本想象不出会有怎样的险境。
“倒是圣人您,怎样突然对姐姐这样!”
小皇帝垂眸。
钱明月挥手:“都退下。”
“为什么不为父皇报仇!为什么!”
小皇帝嘶吼,捂着嘴呜咽地痛哭,像受伤的小兽。
钱明月愣了一下,才慢慢说:“圣人若因为这个怪妾,妾无话可说。”
小皇帝猛地坐起来,一口咬在钱明月肩上。
“啊!”钱明月低呼一声,才说,“圣人烫得厉害,还是宣太医来吧。”
“不要!”小皇帝倚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喘着粗气,“为什么!为什么!你对得起他吗?”
钱明月垂眸:“对不起,也没有太辜负。五郎,你回想当时举步维艰的境况,如果你是姐姐,你会怎么做?”
“可是五郎不是姐姐,五郎没有姐姐厉害,五郎束手无措的事情,姐姐总能精妙地解决了。”
钱明月忍不住笑了:“原来在五郎心里,姐姐那么厉害啊。可是,五郎想过吗?姐姐只比你大几岁,一没做过官,二没带过兵,文不成武不就,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胆识去处理那么复杂的局势。”
小皇帝说:“是啊,姐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接连重击自己的脑袋:“朕有什么资格怪你!朕手里也有两支禁卫军,不也没有为他做任何事情吗!朕就是个废物。”
钱明月忙按住他的手:“这是干什么!你打死自己又能伤敌人多少?”
“五郎,你冷静一下,再忍忍,等你有能力把握朝局了,亲自处理了他们,为父皇报仇便是。”
小皇帝扑到钱明月怀里,失声痛哭:“朕不该跟姐姐闹脾气,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打五郎一顿吧,你打啊。”拿着钱明月的手往身上砸。
钱明月轻拍他的背:“你都知道错了,何必再打你呢,以后别这样就好了。”
“不会,保证不会了。”
小皇帝哭了半天,累了,缩回被窝里,软和可亲地说:“朕的床大,姐姐躺上来歇歇吧。”
钱明月也很累了,便和衣躺在他身边,然后,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起身:“圣人呼吸都是烫的,还是宣太医吧。”
小皇帝抓住钱明月的手,摇摇头:“不想吃药。”
“姐姐先给你敷条毛巾吧,如果天亮了还发烧,就必须看太医。”
发烧还不肯吃药,真是愁人。若他有个好歹,天下人都会怀疑她回来就想弄死圣人的,真是跳黄河里也洗不清。
小皇帝微闭着眼,享受钱明月的精心照顾:“姐姐,纳继后的事,你一句都没问过。”
钱明月手上动作未见丝毫不连贯:“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
“是啊,自姐姐回銮,都没时间跟姐姐静下来好好说说话。”
小皇帝脑袋在被窝里蹭蹭,头发毛茸茸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小奶狗一般可爱无害。
“朕有好多话想说呢,姐姐,五郎好想你,你走之后,五郎就爱睡懒觉了,因为梦里能梦到姐姐。”
钱明月无法接话,只说:“姐姐回到榆林后,也关注着京城的消息,圣人立继后,而威远侯辖制五城兵马司,怕是要有大动作呀。”
想起这个,小皇帝就觉得遗憾:“朕才不信姐姐会有事,无论边关送来什么书信奏章,都误导不了朕。”
“朕想快刀斩乱麻,除了那一窝祸害,给姐姐一个清朗的朝堂。姐姐,只差一点儿,哪怕你还在的消息晚到半个时辰,朕大事就成了。”
钱明月听他说了计划,也相当懊恼:“圣人的计划非常可行,可惜了,真糟心。”
“朕想过姐姐回来之后,用仅次于皇后的礼仪,纳她为贵妃,然后借机除掉他们。”
小皇帝摇头:“但是这个不可控。”
钱明月说:“怎么说?姐姐倒觉得挺可行的。”
“一者,徐家未必会答应。”
“二者,按人之常情,姐姐也应当不答应才对,如果姐姐答应了,只怕会被徐平成看出端倪,赵崇敬也回来了,徐平成若有了防备心,局势可能会失控。”
钱明月认真听小皇帝分析,由衷地说:“五郎长大了。”
小皇帝无奈地说:“长大了一些,还不够,所以还要受制于人。或许上天还让他们再恶心朕一段时间吧,或许朕还该再受一些磋磨。”
“是天降大任于五郎。”
小皇帝病中疲惫,说了会儿话,就昏睡过去。
这半夜,小皇帝浑身滚热了好几回,但是没有喷嚏或者咳嗽的症状,就只是发烫。
钱明月则不敢合眼,时刻关注他的体温,为他物理降温。
昏昏沉沉中,小皇帝梦到元贞帝,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病床上,被一个面目憎狞的恶鬼缠住。
他想营救却动弹不得,努力叫出声来:“父皇——父皇——”
钱明月忙拿帕子给他擦额头:“五郎,圆圆,醒醒,醒醒。”
小皇帝被叫醒,从一个深层的噩梦中醒来,又恍恍惚惚坠入另一个深层的噩梦中去——
“皇后驾崩了。”
“皇后晏驾在番邦。”
“皇后被突力人杀了。”
“死的好惨啊!她可能是历史上最惨的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