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伶人以色侍人,卑贱”“武将浴血奋战,皆是豪杰之辈”:“皇后以卑贱之人妻豪杰,不智不礼。”
兵部给事中、吏部给事中纷纷附议。
给事中,老实说钱明月惯常还真没把他们放眼里,他们官职不高,也不太冒头,平日里主要负责监察各部相关事宜。
但他们联合起来上书给钱明月找麻烦,钱明月也不能等闲视之。
给事中有补缺拾遗之权,历史上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拾遗官——左拾遗杜甫。
自此,拾遗也好,给事中也罢,都以杜甫为榜样,不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那种趋炎附势的生活。
你可以说他们愣头青,也可以说他们涉世未深,也有人夸他们道德情操高尚,胸怀大义。
总之他们非常自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而且,很不好惹。
钱明月正想怎么回答,小皇帝生气地问:“皇后,皇宫何等尊贵庄严,怎么能养卑贱之人?”
钱明月说:“回圣人,教坊司自太祖立国便有,里面有乐师有舞姬也有伶人。”
小皇帝一脸恍然大悟:“有乐师?每逢朝廷盛典,要奏各种乐器,可是从教坊司所出?”
钱明月含笑说:“正是。”这孩子似乎要帮她解围呢。
小皇帝板着脸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礼乐皆是国之大事,缘何‘礼’有礼部专门管辖,乐却不由前朝管理,而是移到后宫,为人轻贱?这难道算得上敬天法祖吗?”
林长年说:“禀圣人,太祖建制,教坊司由礼部管理。”
小皇帝点头:“看来朕想得不错,可是,为什么跑到皇宫去了?”
林长年隐晦地说:“先帝重礼乐教化。”先帝霸气得很,干活累了就召见伶人作乐,百官劝谏,他索性把教坊司弄到禁宫里。
小皇帝只当自己什么都不懂,呆到深处自然萌:“朕也很看重礼乐教化,可是朕不擅长此道,皇后也无暇顾及,嗯,还是重新移交礼部管理吧。”
小皇帝背了几句《乐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
“林卿,一定要将乐看得跟礼一样重要,方为尽职。”
林长年郑重地跪下应诺。
教坊司的伶人,变成了教化百姓,治理天下的工具,哪个还敢说卑贱。关于皇后赐给功臣美人的问题,就这样被小皇帝模糊过去了。
钱明月本就辩才无碍,几个给事中给她带来的小麻烦不足为虑,倒是小皇帝竟然能帮忙,还显露了一口好辩才,却令钱明月欣喜至极。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欣慰地说:“当日姐姐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诡辩谢傅詹,今日五郎用‘知乐则几于礼’帮姐姐,真是——五郎长大了。”
小皇帝心里开心得直冒泡,脸上却满是傲慢:“姐姐,等着吧,朕让你刮目相看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以前他尽信书,以至于还认真地思考过如何通过乐音来治理国家,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经史子集的用法。
原来,我注六经才是正解。
钱明月笑:“以后姐姐每天都要刮目呢。”
“怎么样?朕读书有成效吧?前朝交给你,朕读书去了。”
回到乾清宫,换上銮仪卫的服装,跟着一队巡逻的銮仪卫到了武英殿前。
武英殿内,林长年正在看小皇帝的文章。
小皇帝嘚瑟地上前:“朕今日朝堂上的表现如何?”
快夸朕,快夸朕!
林长年恭敬地说:“圣人恕臣直言,您是君,而非臣,纵然辩才无碍,于江山社稷何益?”
小皇帝的心受到重重一击,叹息说:“是啊。”可是皇后开心地夸他呢,“哎,皇后总是对朕太过宠爱。”
皇后对皇帝太过宠爱,这么别扭的表述,他说来却毫无违和感。
“圣人文章最大的问题,依旧是把握不住核心。文章当有文章的核心,段落当有段落的重点,文章的起承转合——”
林长年发现小皇帝一脸郁郁,不敢再言。
小皇帝突然没了自信心:“一个问题,朕改了好几天了,竟然还没有改过来,难道朕真不是读书的料,注定考不了状元?”那是不是也不是做皇帝的料?
这!还让人怎么教啊!做臣子好难,做天子近臣好难,做教导天子的臣子更难!
不过,这难不倒林长年:“皇后娘娘尤其擅长此道,圣人不妨向皇后娘娘请教。”
这个老狐狸,根本就不是个纯臣,总是忘不了私心。朕来让你教朕,你却把朕推给皇后。
真可悲,他有那么多大臣,平日里一天到晚表忠心,关键时候谁都忘不了自己的小九九。
小皇帝郁闷而冷淡地说:“皇后又没考过春闱,能比朕强到哪里去?”
林长年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圣人与娘娘各有千秋。圣人可记得娘娘离京的表章?”
小皇帝拍脑门:“朕明白了。当时朕还读一段,就说一段的核心意思呢。啊,朕怎么早没想到呢!谁稀罕过来找你,跟做贼似的。”边说边咚咚跑出武英殿。
林长年:……只靠皇后可教不出状元来!
建极殿,钱明月刚刚用过早膳,在大殿内踱步。
小皇帝炮弹似的冲进殿内,钱明月正要屈膝行礼,被小皇帝一把拉住:“走,朕有事找你。”
拽着钱明月匆匆到了书房,将一篇文章拍在钱明月桌案上:“你瞧瞧,怎么样。”
钱明月拿起来,读道:“春秋兴亡论。”
“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开口就夸,小皇帝又有些不高兴了,姐姐对他就是太溺爱了,只夸奖难道能把他夸成文韬武略的帝王?
钱明月一目十行地浏览,通篇老生常谈,只有一句话是寻常文人不会说的:“诸国君患公子公孙之祸,而晋为三外姓所分,过犹不及。”
“这句话太有道理了,一味压制宗亲,并不能使帝王高枕无忧。”
小皇帝彻底郁闷了,忍不住想,难道姐姐对他也不是真心的,难道姐姐不是真心希望他成长为合格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