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吆喝:“家里来客了,倒碗水来。”
水是要来了,人也出来了——一群大大小小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小皇帝坐金銮殿都不带胆怯的,此刻却浑身不自在。
老人问:“你们从哪里来啊?”
“林堤口。我姓林,大哥姓什么?”
“林堤口,很远呢。我年轻的时候去过,朝廷征劳役修大堤。我家姓张,”张老汉看看楞呼呼的小皇帝,“就你们一老一小来买砖?”
“哎,是,听说淮安城南有砖窑。”
“是有,还是烧青砖的呢,不过离林堤口忒远,估计你们还得再走一天。”
小皇帝惊叹,好家伙,谢傅瞻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傅瞻笑:“再走一天能到也是赚的,我们路上走了好几天了,还有几次走错了路,哎,我这把老骨头倒是不要紧,就是苦了孩子,跟我受罪。”
小皇帝突然发现,谢傅瞻笑起来还不难看,比谢文通笑起来不差。
“买砖干啥?”
“盖房子,给这孩子娶媳妇。”
小皇帝:……我有媳妇了!
谢傅瞻絮絮叨叨地说:“我是个鳏夫,这孩子也命苦,没了父母,你说,我不管他的事谁管啊!总不能看着他打光棍吧。”
小皇帝:……说得跟真的似的!这还是耿直的谢傅瞻吗?
老汉显然被谢傅瞻打动了:“那是,兄弟你是个忠义人。”隔着篱笆看了看他们的车,“你们晚上睡哪里?”
“本来带了床破被子,结果我解手的功夫,被人拿走了。之前几天都是找个草垛,趴进去睡,也不太冷。昨天遇到一个好心人,在他们伙房睡了一夜。”
“哎,这怎么行,晚上还很冷,别冻坏了孩子。这样吧,你们上我家炕上来睡。”
谢傅瞻忙起身拱手行礼:“哎呀,这真是太感谢老哥了,”向小皇帝,“你这孩子,快来谢过老人家。”
小皇帝搭弓行礼:“谢老人家。”
张老汉大笑:“看衣着也是穷苦人家,但这说话这礼仪,倒像是读过书的。”
谢傅瞻叹息:“读过。他父亲好学问,对他教导很用心。可惜了,他父亲过世得早,小孩子不会经营家业,才落到这般田地。”
张老汉惊奇:“哎,孩子,你叫什么?”
小皇帝愣了一下,这个谢傅瞻,没跟他对口供啊。
谢傅瞻笑:“他叫春阳,春天的太阳。这孩子,天生话少。”
“话少好,心思正。”
张老汉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说:“春阳,名字真好听,跟我的差不多。我叫春花,你读过书,会写我的名字吗?”
小皇帝蹲下,拿树枝在地上写字:春花。
春花蹲在小皇帝身边,惊奇地看着地上的字:“真好看。”
种瓜的孩子挤过来:“哎,我的,我名叫福贵。”
小皇帝写下“福贵”二字。
“写写大牛。”
“我叫大丫。”
“还有我,我叫春兰。”
小皇帝在地上写了很多字:春香、福林、福宝……这老汉还真是儿孙满堂啊。
“真好看,方方正正的。”
“你认识好多字啊,比我们里正认识的还多。”
“怎么可能有里正认识的多!”
“就是比里正认识的多。”
两个最小的孩子争辩得面红耳,一个拽着小皇帝的袖子,指着堂屋门上的对联:“你认识这对联吗?这可是我们里正亲自写的,如果你不认识,就没里正识字多。”
谢傅瞻随着小皇帝抬头,却见堂屋墙上贴着尚未褪色的大红对联:“猪壮马壮牛羊壮金来银来福贵来”,横批:“六畜兴旺”。
这种对联怎么能贴在人住的地方呢!谢傅瞻问:“这是谁贴的?”
张老汉得意地说:“我们家跟里正虽然是两姓别门,但关系很好,这是他儿子帮我们贴的,他儿子在城里读书呢,以后说不定能考中秀才。”
小孩子更在意自己执着的答案:“哎,你到底认识不认识啊?”
不等小皇帝开口,谢傅瞻就说:“不认识,这里面许多字他还没学。”
小皇帝只好摇头。
张老汉惊奇地问:“兄弟也识字?”
“认识几个,跟他父亲差不多同时进学,不过没他父亲学问好。你们门上的对联我都不认识,这孩子更不认识了。”
恰好这时,屋里传来老妇人高亢的喊声:“吃饭喽——来端碗。”
小孩子们一哄而上,冲到伙房里,这个端碗,那个端干粮筐。
张老汉则拿了一个长长的木板搁在院内的一口大缸上:“我们就在这咸菜缸上吃吧。”
一家人都动手准备晚饭,忙忙碌碌的场景,是小皇帝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托腮微笑:“还挺温馨。”
这种温馨还没来得及化开就消失了,当他意识到木墩子那么矮,够不着这咸菜缸上的木板啊。这什么待客之道,竟然不让人进屋吃饭,还让人站着。
小皇帝瞟见伙房里,女人和小孩子在伙房里围着锅台吃,有的有木墩子坐,有的只能蹲着。好吧,站着就站着吧。
等一群大孩子、半大孩子和成年人围过来时,小皇帝发现,站在木板边吃也是奢侈的,老人的两个中年儿子都是端着碗,攥着窝窝头,蹲在墙角啊呜啊呜吃,咕咚咕咚喝。
等等!不对!好像哪里缺点儿东西。
想起来了!他们没洗手!干了那么久活,手上那么脏,不洗手就拿干粮吃啊!怎么吃得下!还有,刚才端碗、盛干粮的那群人好像也没洗手。
小皇帝暗暗对谢傅瞻做了一个洗手的动作,让他帮自己说。
结果谢傅瞻视若无睹,一个表情都没给他,在身上擦了擦手就去拿干粮吃饭。
小皇帝嫌弃:你衣服都那么脏,越擦越脏。
再看看自己的手,指甲盖里都是泥,怎么拿干粮,只捧着碗喝汤。
晚饭是野菜汤,不知道是什么野菜,放了盐,放了一些杂面,盛出来之后,水是水、菜是菜、面是面,没什么卖相。味道咸咸的,菜还能下咽,杂面有些太粗糙了,划得嗓子痛。
张老汉关切地说:“你怎么不吃啊?你伯伯让我们给你热了干粮呢。”
谢傅瞻拿了干粮递给小皇帝:“不是嚷嚷饿了吗?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