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对的,他是对的,这个人实在很可爱,他们完全是了解的。”此后又过了半个月光景。天气渐渐地暖起来,我晚上在屋子里读书老是开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对面远处城市的灯光车马。有个晚上,很夜深了,我觉到冷,刚刚把窗子关上,却听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拿沙子抛到玻璃上,我赶忙起来一看,原来草地上立着那个清癯的朋友,旁边有个‘女’人立在我的‘门’前。朋友说:“你能不能下来,我们有桩事托你。”
我蹑着脚下楼,开了‘门’,在黑影模糊中听我朋友说:“钟绿,钟绿她来到这里,太晚没有地方住,我想,或许你可以设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声向我说:“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认识她。”
这事真是来得非常突兀,听到了那么熟识,却又是那么神话的钟绿,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边,长长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顶帽遮着半个脸,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诉她在校里常听到她。她笑声地答应我说,希望她能使我失望,远不如朋友所讲的她那么坏!
在黑夜里,她的声音像银铃样,轻轻地摇着,末后宽柔温好,带点回响。她又转身谢谢那个朋友,率真地揽住他的肩膀说:“百罗,你永远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
她随了我上楼梯,我只觉到奇怪,钟绿在我心里始终成个古典人物,她的实际的存在在此时反觉得荒诞不可信。
我那时是个穷学生,和一个同学住一间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几天回家去了。我还记得那晚上我在她的书桌上,开了她那盏非常得意的浅黄‘色’灯,还用了我们两人共用的大红浴衣铺在旁边大椅上,预备看书时盖在‘腿’上当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来极简单,我们曾用尽苦心把它收拾得还有几分趣味:衣橱的前面我们用一大幅黑‘色’带金线的旧锦挂上,上面悬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边靠墙放两架睡榻,罩着深黄的‘床’幔和一些靠垫,两榻中间隔着一个薄纱的东方式屏风。窗前一边一张书桌,各人有个书架,几件心爱的小古董。
整个房子的神气还很舒适,颜‘色’也带点古黯神秘。钟绿进房来,我就请她坐在我们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脱下,顺手把大红浴衣披在身上说:“你真能让我独占这房里唯一的宝座么?”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怔了一下,望着灯下披着红衣的她。看她里面本来穿的是一件古铜‘色’衣裳,腰里一根很宽的铜质软带,一边臂上似乎套着两三副细窄的铜镯子,在那红‘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锦之前,我只觉到她由脸至踵有种神韵,一种名贵的气息和光彩,超出寻常所谓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脸稍带椭圆,眉目清扬,有点儿南欧曼达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虽然甚大,却微微有点羞涩。她的头、脸、耳、鼻、口‘唇’、前颈和两只手,则都像雕刻过的型体!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样清晰,又那样柔和,让光和影在上面活动着。
我的小铜壶里本来烧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递给她。这回她却怔了说:“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人给我茶喝,我这回真的走到中国了。”我笑了说:“百罗告诉我你喜欢到井里汲水,好,我就喜欢泡茶。各人有她传统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时候,她的两‘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开放,毫无痕迹地轻轻地张开,‘露’出那一排贝壳般的牙齿,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这一生总可以说真正的见过一个称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说,“学校里谁都喜欢说起你,你在我心里简直是个神话人物,不,简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来,到现在我还信不过这事的实在‘性’!”
她说:“一生里事大半都好像做梦。这两年来我飘泊惯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连续的多;本来现实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连续而连续起来的荒诞。什么事我现在都能相信得过,尤其是此刻,夜这么晚,我把一个从来未曾遇见过的人的清静打断了,坐在她屋里,喝她几千里以外寄来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里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书架上搬‘弄’了我的书,我的许多相片,问了我一大堆话,告诉我她有个朋友喜欢中国的诗——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没有问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间小小灯光下愉悦地活动着,一会儿立在洛阳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会,停一刻又走过,用手指柔和地,顺着那金‘色’面具的轮廓上抹下来,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图章。又问我壁上铜剑的铭文。纯净的型和线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兴趣。
一会儿她倦了,无意中伸个懒腰,慢慢地将身上束的腰带解下,自然地,活泼地,一件一件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裸’‘露’出她雕刻般惊人的美丽。我看着她耐‘性’地,细致地,解除臂上的铜镯,又用刷子刷她细柔的头发,来回地走到浴室里洗面又走出来。她的美当然不用讲,我惊讶的是她所有举动,全个体态,都是那样的有个‘性’,奏着韵律。我心里想,自然舞蹈班中几个美体的同学,和我们人体画班中最得意的两个模特,明蒂和苏茜,她们的美实不过是些浅显的柔和及妍丽而已,同钟绿真无法比较得来。我忍不住兴趣地直爽地笑对钟绿说:
“钟绿你长得实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么?”她忽然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好脾气地笑起来,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个很古怪的小孩子么?”她伸手抚着我的头后,(那时我的头是低着的,似乎倒有点难为情起来。)“老实告诉你,当百罗告诉我,要我住在一个中国姑娘的房里时,我倒有些害怕,我想着不知道我们要谈多少孔夫子的道德,东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为或许会触犯你们谨严的佛教!”
这次她说完,却是我打个哈欠,倒在‘床’上好笑。她说:“你在这里原来住得还真自由。”我问她是否指此刻我们不拘束的行动讲。我说那是因为时候到底是半夜了,房东太太在梦里也无从干涉,其实她才是个极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极平常的画稿,拿回家来还曾经惊着她的腼腆。男朋友从来只到过我楼梯底下的,就是在楼梯边上坐着,到了十点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钟绿笑了说:“你的意思是从孔子庙到自由神中间并无多大距离!”那时我睡在‘床’上和她谈天,屋子里仅点一盏小灯。她披上睡衣,替我开了窗,才回到‘床’上抱着膝盖‘抽’烟,在一小闪光底下,她努着嘴喷出一个一个的烟圈,我又疑心我在做梦。
“我顶希望有一天到中国来,”她说,手里搬‘弄’‘床’前我的夹旗袍,“我还没有看见东方的莲‘花’是什么样子。我顶爱坐帆船了。”
我说:“我和你约好了,过几年你来,挑个山茶‘花’开遍了时节,我给你披上一件长袍,我一定请你坐我家乡里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个月夜,我还可以替你弹一曲希腊的弦琴。”“也许那时候你更愿意死在你的爱人怀里!如果你的他也来。”
我逗着她。
她忽然很正经地却用最柔和的声音说:“我希望有这福气。”就这样说笑着,我朦胧地睡去。到天亮时,我觉得有人推我,睁开了眼,看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来和我作别。“再见了,好朋友,”她又淘气地抚着我的头,“就算你做个梦吧。
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人,要请她坐帆船?”可不就像一个梦,我眯着两只眼,问她为何起得这样早。她告诉我要赶六点十分的车到乡下去,约略一个月后,或许回来,那时一定再来看我。她不让我起来送她,无论如何要我答应她,等她一走就闭上眼睛再睡。
于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着一顶帽子,倚在屏风旁边妩媚地一笑,便转身走出去了。一个月以后,她没有回来,其实等到一年半后,我离开××时,她也没有再来过这城的。我同她的友谊就仅仅限于那么一个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会见了钟绿。但是即使以后我没有再得到关于她的种种悲惨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远不能忘记她的。
那个晚上以后,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时,约在半年以后,百罗告诉我说:“钟绿快要出嫁了。她这种的恋爱真能使人相信人生还有点意义,世界上还有一点美存在。这一对情人上礼拜堂去,的确要算上帝的荣耀。”
我好笑忧郁的百罗说这种话,却是‘私’下里也的确相信钟绿披上长纱会是一个奇美的新娘。那时候我也很知道一点新郎的样子和脾气,并且由作品里我更知道他留给钟绿的情绪,‘私’下里很觉到钟绿幸福。至于他们的结婚,我倒觉得很平凡;我不时叹息,想象到钟绿无条件地跟着自然规律走,慢慢地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渐渐离开她现在的样子,变老,变丑,到了我们从她脸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现在的雕刻般的奇迹来。
谁知道事情偏不这样的经过,钟绿的爱人竟在结婚的前一星期骤然死去,听说钟绿那时正在试着嫁衣,得着电话没有把衣服换下,便到医院里晕死过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钟绿已经到法国去了两个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们本来要结婚的礼拜堂后面。
因为这消息,我却时常想起钟绿试装中世纪尼姑的故事,有点儿‘迷’信预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话,更好像有了凭据。但是最使我感恸的消息,还在此后两年多。
当我回国以后,正在家乡游历的时候,我接到百罗一封长信,我真是没有想到钟绿竟死在一条帆船上。关于这一点,我始终疑心这个场面,多少有点钟绿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对着一江清流,茫茫暮霭,我独立在岸边山坡上,看无数小帆船顺风飘过,忍不住泪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里似乎还听见钟绿银铃似的温柔的声音说:“就算你做个梦,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请人坐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