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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模影四绣绣(2)*(1 / 1)

最新网址:www.botaodz.com那天张家有人听得不过意了,进去干涉,这一来,更触动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尔利亚的脾气,索‘性’气结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疯狂似的大哭。.最快更新访问:щщщ.79XS.сОΜ。等到我也得到消息过去看她们时,绣绣已哭到眼睛红肿,蜷伏在‘床’上一个角里‘抽’搐得像个可怜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邻居都好奇,好事地进去看她们。我听到出来的人议论着她们事说:“徐大爷前月生个男孩子。前几天替孩子做满月办了好几桌席,徐大‘奶’‘奶’本来就气得几天没有吃好饭,今天大爷来又说了她同绣绣一顿,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个新的人拼命去!凑巧绣绣还护着爹,倒怨起妈来,你想,她可不就气疯了,拿孩子来出气么?”我还听见有人为绣绣不平,又有人说:“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了他们什么吧?怪可怜的,那点点年纪,整天这样捱着。你看她这场病也会不死?这不是该他们什么还没有还清么?!”

绣绣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确好像有孽债似的,她妈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虽然她对绣绣的病不曾有效地维护调摄,为着忧虑‘女’儿的身体那烦恼的事实却增进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变成一个极易受刺‘激’的‘妇’人。为着一点点事,她就得狂暴地骂绣绣。有几次简直无理地打起孩子来。楼上张家不胜其烦,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口角,给和平的绣绣更多不方便同为难。

我自认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说绣绣似来还孽债的话,却偏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让我回味又回味着,不使我摆脱开那里所隐示的果报轮回之说。读过《聊斋志异》,同《西游记》的小孩子的脑子里,本来就装着许多荒唐的幻想的,无意的‘迷’信的话听了进去便很自然发生了相当影响。此后不多时候我竟暗同绣绣谈起观音菩萨的神通来。两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观音的像夹在书里,又常常在后院向西边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参拜,或烧几炷家里的蚊香。我并且还教导绣绣暗中临时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告诉她那可以解脱突来的灾难。病得瘦白柔驯,乖巧可人的绣绣,于是真的常常天真地双垂着眼,让长长睫‘毛’美丽地覆在脸上,合着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着传说能救苦的观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还有耶稣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觉到她所信任的神明问题有点儿蹊跷,我们两人都是进过教会学校的——我们所受的教育,同当时许多小孩子一样本是矛盾的。

“对了,还有耶稣!”我呆然,无法给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发生了问题,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说也就跟着动摇了。但是一个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显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据我所知道,后来观音同耶酥竟是同时庄严地在绣绣心里受她不断地敬礼!

这样日子渐渐过去,天凉快下来,绣绣已经又被指使着去临近小店里采办杂物,单薄的后影在早晨凉风中摇曳着,已不似初夏时活泼。看到人总是含羞地不说什么话,除却过来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们这边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张家楼下发出异样紧张的声‘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锐声气愤地在骂着,诉着,喘着,与这锐声相间而发的有沉重的发怒的男子口音。事情显然严重。借着小孩子身份,我飞奔过去找绣绣。张家楼前停着一辆讲究的家车,徐大‘奶’‘奶’房间的‘门’开着一线,张家楼上所有的仆人,厨役,打杂同老妈,全在过道处来回穿行,好奇地听着热闹。屋内秩序比寻常还要紊‘乱’,刚买回来的‘肉’在荷叶上‘挺’着,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边或菜市里那种特有气味,一堆碗箸,用过的同未用的,全在一个水盆边放着。墙上美人牌香烟的月份牌已让人碰得在歪斜里悬着。最奇怪地是那屋子里从来未有过的雪茄烟的气雾。徐大爷坐在东边木‘床’上。紧紧锁着眉,怒容满面,口里衔着烟,故作从容地‘抽’着,徐大‘奶’‘奶’由邻居里一个老太婆同一个小脚老妈子按在一张旧藤椅上还断续地颤声地哭着。

当我进‘门’时,绣绣也正拉着楼上张太太的手进来,看见我头低了下去,眼泪显然涌出,就用手背去擦着已经‘揉’得红肿的眼皮。

徐大‘奶’‘奶’见到人进来就锐声地申诉起来。她向着楼上张太太:“三‘奶’‘奶’,你听听我们大爷说的没有理的话!……我就有这么半条老命,也不能平白让他们给‘弄’死!我熬了这二十多年,现在难道就这样子把我撵出去?人得有个天理呀!……我打十七岁来到他家,公婆面上什么没有受过,捱过……”

张太太望望徐大爷,绣绣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爹,大爷先只是‘抽’着烟严肃地冷酷地不做声。后来忽然立起来,指着绣绣的脸,愤怒地做个强硬的姿势说:“我告诉你,不必说那许多废话,无论如何,你今天非把家里那些地契拿出来‘交’还我不可,……这真是岂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里的田产地契也归你管了,这还成什么话!”

夫‘妇’两人接着都有许多驳难的话;大‘奶’‘奶’怨着丈夫遗弃,克扣她钱,不顾旧情,另有所恋,不管她同孩子两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费。大爷说他妻子,不识大体,不会做人,他没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温顺着他的‘女’人另外过活,坚不承认有何虐待大‘奶’‘奶’处。提到地契,两人各据理由争执,一个说是那一点该是她老年过活的凭藉,一个说是祖传家产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饭时分,大爷的态度愈变强硬,大‘奶’‘奶’却喘成一团,由疯狂地哭闹,变成无可奈何地啜泣。别人已渐渐退出。

直到我被家里人连催着回去吃饭时,绣绣始终只缄默地坐在角落里,由无望地伴守着两个互相仇视的父母,听着楼上张太太的几次清醒的公平话,尤其关于绣绣自己的地方。张太太说的要点是他们夫‘妇’两人应该看绣绣面上,不要过于固执。她说:“那孩子近来病得很弱,”又说:“大‘奶’‘奶’要留着一点点也是想到将来的事,‘女’孩子长大起来还得出嫁,你不能不给她预备点。”她又说:“我看绣绣很聪明,下季就不进学,开‘春’也应该让她去补习点书。”她又向大爷提议:“我看以后大爷每月再给绣绣筹点学费,这年头‘女’孩不能老不上学,尽在家里做杂务的。”

这些中间人的好话到了那生气的两个人耳里,好像更变成一种刺‘激’,大‘奶’‘奶’听到时只是冷讽着:“人家有了儿子了,还顾了什么‘女’儿!”大爷却说:“我就给她学费,她那小气的妈也不见得送她去读书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让她读书么?你自己不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些书么?”无论如何,那两人固执着偏见,急迫只顾发泄两人对彼此的仇恨,谁也无心用理‘性’来为自己的纠纷寻个解决的途径,更说不到顾虑到绣绣的一切。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饭,饭后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张家楼下。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绣绣房前是一片肃静。外面风刮得很大,树叶和尘土由甬道里卷过,我轻轻推‘门’进去,屋里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喊出来!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东西,现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爷同大‘奶’‘奶’显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无啜泣,也没有沉重的气愤的申斥声,所余仅剩苍白的绣绣,抱着破碎的想望,无限的伤心,坐在老妈子身边。雪茄烟气息尚香馨地笼罩在这一幅惨淡滑稽的画景上面。

“绣绣,这是怎么了?”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条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磁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一同俯身去检验。“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磁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磁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的‘射’在上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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