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作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也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作地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
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的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时候)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着‘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
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和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
在这点上,本刊上期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调查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惟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互相增省。”现在卧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窥制度耳。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如何未得详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的。
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婆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给与你的是什么复杂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建筑师可以不必参加意见。
事实极明显的,如东院几进宜于消夏乘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旧籍中无数记录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赘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来做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成道理——没有康健的身体,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许!或许!但怕池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伤感的建筑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奇,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庙宇当石矿用,采取那石头去修“上帝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来离经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上帝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二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一个很小的山寺,谁也不会上那里去游览的。寺的本身在山坡上,寺‘门’却在寺前一里多远山坡底下。坐汽车走过那一带的人,怕绝对不会看见法海寺‘门’一类无系轻重的东西的。骑驴或走路的人,也很难得注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那一点小建筑物。尤其是由远处看,它的颜‘色’和背景非常相似。因此看见过法海寺‘门’的人我敢相信一定不多。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因为这寺‘门’的形式是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吽敆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画壁,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的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
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致的琉璃边框。像脸不带‘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间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
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做莲瓣,外廓微做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这座小小带塔的寺‘门’,除‘门’‘洞’上面一围砖栏杆外,完全是石造的。这在中国又是个少有的例。现在塔座上斜长着一棵古劲的柏树,为塔‘门’增了不少的苍姿,更像是做他的年代的保证。为塔‘门’保存计,这种古树似要移去的。怜惜古建的人到了这里真是彷徨不知所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如许不周到的中国,这优虑未免神经过敏!
法海寺‘门’特点却并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年代等等,主要的却是他的式样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从前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虽然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轻淡的“‘门’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材料了。
三杏子口的三个石佛龛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出来不过三、四里,马路便由一处山口里开过。在山口路转第一个大弯,向下直趋的地方,马路旁边,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小的石亭。其实也无所谓石亭,简直就是两座小石佛龛。两座石龛的大小稍稍不同,而他们的背面却同是不客气的向着马路。因为他们的前面全是向南,朝着另一个山口——那原来的杏子口。
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地方才不愧称做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特异形势。两石佛龛既据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
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后绕着过去,直趋下山。因其‘逼’近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绝对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时因为这山路危趋的形势,无论是由香山西行,还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愿冒险停住快驶的汽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于是多数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好奇爱古的心,冲过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因为他是例外,遏止不住他的好奇爱古的心,在冲过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发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专程拜谒;且将车驶过那危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瞻仰丰彩的。
在龛前,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又一个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他们或不能告诉得完他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
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
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十厘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有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于他们年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有什么难题。所可惜的是他们渺茫的历史无从参考出来,为我们的研究增些趣味。
第17章平郊建筑杂录(续)--天宁寺塔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一年来,我们在内地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北平广安‘门’外天宁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动。许多地方竟未再去图影实测,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曲的在角落里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我们想国内爱好美术古迹的人日渐增加,爱慕北平名胜者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对于如何鉴别一个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兴趣,我们这篇讨论天宁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参考。
关于天宁寺塔建造的年代,据一般人的传说及康熙乾隆的碑记,多不负责的指为隋建,但依塔的式样来做实物的比较,将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点出来,与各时代其他砖塔对比,再由多面引证反证所有关于这塔的文献,谁也可以明白这塔之绝对不能是隋代原物。
国内隋唐遗建,纯木者尚未得见,砖石者亦大罕贵,但因其为佛教全盛时代,常留大规模的图画雕刻散迹于各处,如敦煌云岗龙‘门’等等,其艺术作风,建筑规模,或‘花’纹手法,则又为研究美术者所熟审。宋辽以后遗物虽有不载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终是较多,且同时代,同式样,同一作风的遗物亦较繁伙,互相印证比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献,相传某物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难以实物比较方法,用科学考据态度,重新探讨,辩证其确实时代。这本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