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八皱着眉看着天空云气里那几条细微的白线。
他肩上的木棍挂满猎物。
踩着斜阳，他正往小镇走着。
最近几年，天空中这般白线出现的次数逐渐增多了。
由北而南，或由南而北。
南边那边出了什么事么？
他甩甩头，不再想这事。
酒馆模样依旧如故，只是少了婆婆。
三年前，婆婆去世了。
郭嫂跪在灵前哭了一天一夜。她为婆婆守孝三月。
穷苦人家终究不可能如富人一般，真真守孝三年，平民百姓自己还要生活。
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
每次他出去打猎时，她会从门里探出身子，远远的喊一声：兄长，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她会说：兄长，少喝些酒。
她会说：兄长，饭菜好了。
他手里拿着一簇墨色的花，黑百合。
他不由想起女子可爱的样子。
她说：听说城里的那些妇人都喜欢养花呢，一些很好看很好看，很名贵很名贵的花。
他当时正在吃饭，她坐在他对面。
他抬起埋着的头，看到她向往娇憨的样子，笑着说：都有些什么花？
女子的鼻子微微皱起，她说：不是很清楚呢，听说有墨色的花，怎么可能呢？花怎么可能有墨色的呢。
他终究要见多识广些，松涛峰上便有一小池，里面墨色的莲花随风摇曳。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又埋下头吃饭去了。
今日进山打猎，无意中发现了这簇黑百合，长在溪边，向着阳光，明媚的招展着。
或许是无意吧，也或许是有意吧，这地方虽鲜有人迹，但他已来过很多次。以为，为何便没有发现呢。
他想女子看到这墨色花朵时，一定是会很吃惊很欢喜吧，眉弯着，唇勾着，勾得她脸上的欢喜都几乎要溢出来吧。
夕阳酒红色，像唇瓣。它安静的就仿佛亘古不变的时光。
它见证了时光，却见证不了自己的光和热，一直在，一直在，默默消释着，从白天到晚上。
男子一直不紧不慢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几分，女子做的菜，应该才端上桌吧，她一定正向外张望着吧。
山林里的树涛声一片片，一串串，像他久未吹响不知散落在何方的笛。
他略显粗豪的脸，露出一丝惬意。
这五年里，他体内的伤终于好转了s两三分，真气也恢复了几分。伤处残留的尸气魔气被慢慢驱散，他身上的疤也终于好转了，如今脸上的疤已极淡极淡了。
女子曾看着他变化极大的脸端详许久，然后幽幽的叹了口气，说：原来是个美男子呢，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她没说，他也没问。
他脚步轻快，不一会儿便下了山道。
路上两行垂柳轻轻抚弄着，他看着残留一丝余韵的夕阳，却无端端的心里泛过一抹烦躁，这烦躁突如其来，连他都惊愕，连他都措手不及。
他皱起了眉，脚步不由再次加快几分。
镇子在夕阳笼罩中，呈现柔美的红，但，小镇诡异的安静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就像那晚他踏入的小山。他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恐惧。
他站在镇口的大路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肺叶瞬间便被涨满，但他不肯将这气吐出，许久许久。
垂柳的枝条仍绵软的悠着，在这夕阳下，在这晚风里。
小酒馆灰白的酒旗仍随风招展着。
但这寂静，没有人声，没有鸡鸣，没有犬吠的寂静，如一只大手，狠狠的，狠狠的撅住了他的心脏。
他在这寂静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进镇子。
浓烈到另人呕吐的血腥味往他的鼻子直灌而来，恨不能，恨不能将他击晕过去！
这血腥味，还散发着温热气息。
他的气息，乱了。
空旷的街道上，孤零零的站在他一个人，血红的光芒，从残阳里喷薄而出，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残阳在这刹那的闪耀之后，终于完全沉入了西边的天际，除了天边那团火烧般的云还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它似乎真的不曾出现过。
一陇夜色，止不住的涌了上来。
他的步伐瞬间加快，但，下一瞬，又恢复了之前那般懒散随意模样。
他扭着的脸也恢复从前那般恬然随意。
他慢慢的走着，轻轻的，一步一步，就像以前那般，就像平日那般。
那个女子应该还如以前一样，从门里探出身来，唤一声：回来了呀！兄长。
那个角落，应该还如以前一般，摆着一桌菜，丰盛异常，有鱼有肉，边上还有一坛酒。
那个女子，应该还如以前一样，偷偷支起耳朵，听着自己讲故事。眼睛弯成月牙儿。
没有理会常来喝酒的李姓汉子躺在血泊中狰狞扭曲的脸。
没有理会那因请客吃饭而被婆娘胖揍的孙姓汉子握着婆娘的手伤感的脸。
没有理会一开始便说他是霉气鬼的汉子愤怒的脸。
他一步步往酒馆走去。
就像往常一般，就像往常一般。
他喃喃自语：大妹子，我给你说哦，我今天见着一只大虎了！它就守在这黑百合旁边，我拿起木棍敲它，它还不服，要来咬我，我一脚把它踹开，说好个孽畜，要是不服就放马过来，它被我吓着了，灰溜溜走了。
他仿佛听到了女子轻声说：又吹牛，也不羞呢。是风声吗？
终于，终于到了吗？
没有女子温婉的笑，没有敞着的门，没有女子在夜幕下飘动的发。
他轻轻推开门，屋内的血腥味依然浓烈，像她酿的酒，忍不住，忍不住的喝完，但不受控制的伤痛。
堂内几个酒客，饭菜依然温热，但，浓烈的血迹仿佛化不开的墨，点点滴滴，点点滴滴，印入眼底。
他的心里不由泛起一丝希望。
他加快了脚步，冲入内堂。
女子轻声道：回来了？
她的胸口血液染红衣衫，像，像她当年出嫁的衣裳。
男子走过去，像走过一个世纪，他轻轻抱起她，说：回来了，刚回来。
女子轻笑，一如从前，她说：桌子上有菜，有点凉了，你将就着吃吧，可惜我不能……一滴泪，从她眼角悄然划过。
他抱着她血流不止的身体，无声的哀嚎，如潮，如浪，一波波，一波波涌出。
她说：兄长……
这两个字深深的灼痛了他的心，烙印在他的心上，他的气息，更乱了。
无形的浪潮一波波从他身体里涌出，吹的他背后的衣衫如扯起的帐篷。
女子的眼睛，深深的闭上了，，又一滴泪划出。
他伸手想要握住，但，泪早已摔碎成一片散落的花。
他的手中，仍握着那簇黑牡丹，花茎早已粉碎。
泪，早已泛滥成灾，他抱着的女子，嘴角那丝深深的遗憾，深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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