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脚步沉重的走出了梨园,本想去问问高内侍怎么讲的,想想还是做罢。即便高内侍有心误导,难不成还该埋怨对方。高内侍的小心思他大概能猜到,无非是担心梨园这棵摇钱树跑了。作为李家的一份子,高内侍的做法反而会受到其他人的赞许。
对于顾惜惜,他确实心软了,可是将对方收入房,不说相公那关难过,也毁了自己心中的原则。一旦开了这个头,梨园子弟彻底回转到社会底层,重又走回明清时的老路。
十月初三,朝堂出了大变动,首辅富相公被贬,罢为武宁军节度使、亳州通判。接着曾公亮、陈升之一起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琦远观着朝堂的变动,猜测王大牛何时会总揽全局继续推动变法。
司马光的邀约很突兀,尤其是约在这城外的支流边,李琦不知对方出于何目的,思虑再三还是赶了来。上次借着捐银送书的机会司马光上门探问自己的立场,两人后来在朝堂上又辩驳了一番,从此再无往来。
他对司马光倒不反感,各人所站角度不同,能主动责问总比背后阴人强。他回想了一番最近的所做所为,感觉没有什么让保守派指责的。
两人在约好的地方碰了面,司马光却是乘着小船而来,李琦客气了几句,上了小船。
一叶轻舟顺着河水慢慢飘行,持桨的汉子不等司马光吩咐,利落的泡好茶,默默走去了船尾。
河岸边草木萧瑟,李琦深吸口清冽的空气,望望船尾之人道,“学士好雅兴,逐水泛舟,可惜秋去冬来,这景致却是无从赏起。”
“那是老夫家人。”司马光答非所问,负手站到李琦身边,看看泛起的水花道,“听闻都尉于那开封府衙状告小吏,莫不是也受新法困扰?”
李琦稍一愣神,司马光话中有话啊?他笑笑道,“与新法何干,那两个恶吏着实该打,混淆黑白,敲诈勒索,出言无状,我只是略施惩罚,学士有心,如此关注某家,实在汗颜。”
“都尉是惧怕还是偏帮?”司马光毫不在意李琦话中的暗指,淡淡道,“一两个恶吏,不过小事,若再换了吏使,一发如此,都尉还要再打不成?”
“非也!”李琦摇头道,“我可没那心情与此等人置气,花些银钱而已,想来还是出的起的。”
司马光瞪视了李琦一眼,“都尉自是不缺银两,可曾想过他人?那些无有钱财之人又如何?”
“学士何必定要为难于我,他人的事情自有他人解决,与我何干?”李琦混赖道。
司马光叹了口气道,“每科才俊,跨马游街,想那金明湖畔,又真有几人如都尉一般。老夫对都尉之事颇多好奇,越思越是不解,明明胸有沟壑,做事每每出人意外,却甘愿流连于野。那满朝朱紫,莫非有都尉忌讳之人?”
李琦呆愣了片刻,多久啊,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不同,察觉到自己的能力。他好想流几滴眼泪,以报答眼前司马公的知遇之恩。可惜自己已经立志要做驸马的,朝堂之事,已如浮云,只坐看他潮起潮落。
李琦郑重的向司马光拱拱手道,“学士抬爱,某自束发受教,枉读数年诗书,经义策论更是休提。转入商贾也是无奈,学士何苦定要消遣与某。”
“消遣?”司马**的胡须直颤,恨声道,“窑厂出产之物还算可说,你那条例规章,验班制度,桩桩管理有如军队。灯具组合,分工细化,数队合作,雇工各当其位,数千家庭温饱无忧。更有那超大学堂,免费教习诸多蒙童,真当这天下无有明眼之人?”
李琦心中一咯噔,司马公不会怀疑自己有异心吧?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他忙道,“学士言重,那些雇工本就是转民籍的兵士,我这番作为,不过变通权宜之计,学士还当明察。”
“老夫所言并非横加指责,都尉交来兵部的灯具,有那损坏的,竟然可相互调换部件,还是文相公看出端倪。你当他派去之人做何?除去守卫,还有军器监小吏参杂其中,只为偷学你那标准之法。”
李琦暗自苦笑,自从文彦博主管军器监,朝廷军器生产上数量和质量都上升不少。说到分工合作,军器监也有,不过是几个师徒相互合作,那些积年的工匠手艺绝对没得说,可惜不同批次的器械却无法通用。
全靠人工的流水线生产其实不复杂,关键是度量衡要精确细致,军器监的工匠各自为营,制作东西全凭经验,领头匠师相互防范,计量的标尺也做手脚,能统一才怪。
李琦组装的灯具不复杂,文彦博即使了解了原因,也无法推广,首先说服工匠那关就很难,军械生产要求的度量衡又比灯具精细的多,放在此时数字表诉不清晰又没小数点概念的时代,模块化生产便如镜中花,水中月。
看看沉默半响的李琦,司马光道,“都尉若有心朝堂,老夫愿鼎力相助。”
李琦愣了下道,“学士与那变法多有不满,我所做之事说来诸多变通,何故却来支持?”
司马光长叹了口气道,“都尉可知,那免役之法,最早何人奏与朝堂?”
“莫非不是介甫相公?”
“是老夫。”
司马光的坦言让李琦思维混乱了。
“老夫观黎庶多受差役之苦,因役破家毁业比比皆是。有远州赴京师服役者,不过纳银七钱,千里奔波,酷吏敲诈勒索,逾年未能交至库中,所费何止百倍。治平年间,老夫与诸友相询,提议罢差役法,凡各等民户,可出钱募人代役。”
李琦听清免役法的由来,好半天才回过神,自己对历史一摸黑,真没想到抨击变法的司马光原本也是主张改革的。
“原来如此。”李琦皱眉道,“学士既然倡议变革,如今为何却又反对?”
“时机未到。”司马光摇头道,“介甫太过急进,眼下这方田均税和免役只是东京路试行,已惹的各处非议,之前那青苗贷更是天下纷扰。此时不废止,将来怕是遍地饿孚。”
“以学士之见,何时时机成熟?”李琦好奇道。
“吏治清明时。”
李琦心中暗笑,这机会怕是大宋亡了司马公也等不到。越到后面越槽糕,小吏变本加厉,官员争相贪腐,《水浒传》上那林冲堂堂禁军教头,不也落个刺配充军,要不大宋也不会完蛋。
“廓清吏治,万倍于黄河水清,学士此生怕是没有机会。”李琦毫不客气的说道。近一年来他也没白混,赵宋此时官民之间其实是分离的,租、税、杂役全依赖小吏,官员主政几年拍拍屁股走人,小吏一代代把持乡村,这种情况下想廓清吏治,纯粹做梦。
司马光无奈道,“都尉既然看的分明,当能体谅老夫苦心。”
“这却于我相干?”李琦不解道,“学士莫要说笑,那廓清吏治,学士都无法办到我又能如何?”
司马光脸上浮现出丝丝痛苦,苍凉的目光望向远方的田野,神情萧索,“老夫与介甫多年挚友,欧阳相公、富相公、韩相公、文相公都是当初向官家力荐介甫之人,我等又何曾不愿变革。但看眼下时局,新法草率,举措失当,如那虎狼之药用于久病之人,变革已是注定失败。与其待局面不可收拾,不若立时废止,以免天下动荡。”
司马光的话让李琦思虑良久,自己知道结局是因为来自后世,这时代站在巅峰的精英难不成已预感到?究竟是这些人的反对才造成变法失败,还是因为看出必定失败才全力阻止?这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令他费解。
看看沉默许久的李琦,司马光说出打算,“非是要都尉陷于吏治,老夫思虑良久,认为罢新法,兴工商,从培固国朝元气入手缓缓图之方为良策。”
李琦皱皱眉,司马光打算当个大宋的裱糊匠,修补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不过是无奈中的权宜之举。
“学士这番想法也算可行,只是大宋经商之人不少,为何却只看好于我?”
司马光拢了拢衣袖道,“上回朝堂辩论,都尉之言让老夫大受启发,多方比较查看后,老夫发现不同。那往来商人多是投机居奇,低囤高卖,都尉却是从无到有,自产物品出售,与那制瓷等行业类同。关键是短短数月间便已解决诸多雇工生计,如此之道若能盛行,国朝税赋无忧矣,黎庶也当受益。”
李琦的眼眉不自觉的跳了跳,谁说古代没明白人,看看人家司马公,这不就重视起工业的好处?囤积商品哄抬物价那叫投机,后世那高价的生姜、大蒜就这么炒起来的。他眼下产、销都是自己来,看上去是经商,其实走的近代工业的路子,与那瓷窑等作坊式生产又有不同。
李琦有些意动,司马光的提议确实有可操作的地方,不说能不能弄出近代工业,光是整合大宋现有的丝、茶、瓷等拳头产品都能让经济增长三成以上。
司马光察觉到李琦心动,他和文彦博看法不同,文彦博想要标准,他看中了李琦的模式,接着烧火道,“若都尉能拿出可行之计,老夫拼却前程,定当与官家分说驸马一事,另给公主择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