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闲谈间,殿外忽地传来喧哗声。
“放手,放手,我乃金华府秀才。”
“秦兄,你怎么也来了?”
“闵兄,你也到了?”
“这儿到底什么地方?”
苏浅雨望向殿外,挑眉道:
“听着声音,颇是耳熟……”
那陈判官点头:
“道友,此二人本是生人,正是金华府人氏,相识也是应当的。”
话说金华府地方虽大,但是平安县周边秀才数目其实并不如何多。
再听这声音,约莫说同龄人,于是外间二人身份不难猜出。
与此身同龄而又在周边的秀才,人数不过百余人。
“既是如此,不知我是否应当回避?”
回避之问,在于避免熟人徇私。
然而阴司毕竟不同于阳世,陈判官摇头道:
“大可不必,我等判官,实无可能徇私。”
又笑着左右回顾了下,见其他同事都隔着一段距离,这才小声嘀咕道:
“其实还是有不算徇私的法子,可以让阳人亲属,为亡人修造福事,七分功德,可以获一,六分功德,生者自利。”
“不过即便这样,也仅仅是靠福力化解,业力尚在,终究还是有受报的时候。”
说到这里,陈判官微微一叹:
“善恶不能相抵,善业的福,恶业得咎,除非能忏悔改过,广积阴德,才能重罪轻报……然而,即便是大善人,大圣人,亦不能免罪,再怎么轻报,也不可不报。”
苏浅雨点点头。
真修行人,都有一种常识观念……福要受,罪也要受,自家作孽自家还,因果业债不能逃。
就连当初证道的佛陀,不知积累了多少劫的功德,那么大的福分,照样有头痛,有吃马麦的时候……
只要是显现在世间的,没有一物能逃因果规律。
哪怕是超脱的圣人,一旦化身降临到这个世界,都一样如此。
就连这种证道的圣人,都不能逃避因果规律,何况小小凡夫?
说到这里,顺便提一句,证果的圣人,未必是佛道,也可能是仙道。
但无论哪家教派,何等修行,但凡着落到三界之内,就绝无可能违逆因果规律。
“带人贩秦观涛,闵微幸上来。”
陈判官对着唤来一鬼卒,这般吩咐下去。
不久,那鬼卒回来,身后两名鬼吏用链锁拖拽着两名身穿单衣的囚犯。
披头散发,斯文扫地的两名秀才,身上犹自带着酒气。
被拖拽在地上,惊叫连连。
“放开,放开,你知不道我等何人也?”
“我等俱是金华府秀才,功名在身,见官不跪,你是哪家富商下人,竟敢侮辱斯文!”
秦观涛犹自口中骂骂咧咧,浑然不曾察觉到周围的环境。
闵微信倒是酒浅,此时已经醒了大半。
抬头一望,大殿之上,“正大光明”四字烨烨生辉。
再一望,左右分别陈列五六张桌案,案后各自坐着一名穿着官袍的身影,看官袍样式,似乎是本朝,但细节处依稀有些差别……
愣了几下,他又向着左右看了看。
在稍远处,大殿左右亦有十数张略小的桌案,亦有穿着吏服者。
随后是数十名穿着差服,配着武器的鬼卒,分列在殿中各处。
不时有鬼卒进进出出,捧着公文,或是套着罪人。
再去看到那些罪人的模样,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有的脖子上面上带着血污,面色苍白如纸,根本不似生人……
闵微幸顿时大骇,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久视。
残存的几分酒意,顿时荡然无存。
“这,这,这!这是阴司啊!”
顿时意识到自家已经不在人世。
许多心思如潮水般涌上……
我还没有科举及第,考中进士……
我还没有享受香车美人,富贵荣华……
我还没有宰辅天下……
我还没有立功,名留青史……
最后,他又想到,前不久,被秦观涛带着,逼死了豆腐西施一家三口的事情……
面色数变,从红到白,又从白到青,最后变成了一种灰白。
坐在殿上的苏浅雨,默默品味着这一幕。
周围临近的判官鬼吏,手上没有急事的,也都暂且搁置,饶有兴味地望了过来。
在下方的人或者鬼不知道,但是坐在位上的鬼神,都能清晰地判明这些罪魂的所有细微念头,所有被回忆起来的,甚至于被其自身遗忘的种种罪行,纤毫无差。
这些统统都是罪证。
毫无疑问,闵微幸,秦观涛,此二人头顶乌光盖顶,压过了其余所有光,恶业远远大于善业,其所犯邪淫罪不小。
“唉……此间已是阴司,你二人可认罪了?”
陈判例行公事,问询着。
实则证据早已收集完整,堆积如山,用独轮小车推送的公文,倒有大半属于罪证。
小到一次恶口,浪费一份草纸,大到邪淫杀人,忤逆父母,一丝一毫都不放过,都有对应官司可打……
这不是罪魂口头狡辩几句,就可以脱罪的……阴司定罪也无需画押,罪证确凿,业力无差,罪行根本无可抵赖。
由于殿中有不少鬼吏,殿中空间不小,因此有时也会一次带入多名案犯,同时处理不同案件。
苏浅雨也经手了数十次,所见到的罪魂,极少有不抵赖,愿意直接认罪的……
然而走完程序,确认罪名无误后,该堕地狱堕地狱,该转入旁生转旁生……抵赖除了增加罪过之外,别无用处。
当然,善人也有,但是不多。
有些功德较大的,生前有信仰的,也只是暂时经过阴司,点名过后另有去处,会被鬼卒请去别处暂候。
这殿中往来的,多是一些庸碌之辈。
果然,受审开始后,这两人俱是不肯认罪。
“冤枉,我何曾有罪?”
秦观涛梗着脖子,红了面皮,声嘶力竭地喊冤: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大冤!奇冤!万古奇冤大案呐!”
陈判气得须发飘起,亦拍惊堂木:
“啪!”
“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你以为此是何处!”
“此乃帝君瞩目,阴司殿堂,岂容你抵赖罪状?”
咆哮着,陈判官大喊:
“罪状已宣,罪证已实,此人多次害死人命,于庙中邪淫害命,逼死良家妇女,又勾结绿林大盗,灭门破家,罪行甚大,削尽禄命,即刻打入火山地域,先受五百日刑罚!”
那秦观涛还想大喊,就有鬼卒上前一扯。
那链锁顿时陷入脖子,掐得他说不出话来。
闵微幸默默垂头,汗水不断顺着额头淌下,从鼻尖垂落,打到石砖上,发出细微的“啪”地一声细想。
他的心已经彻底凉到了九渊之下。
望着面前,那厚厚的册子,他心绪惶惶,巨大的恐惧让他好似被人捏着脖子待宰的鸡鸭一般。
这种恐惧,在秦观涛被鬼卒拖走的时候,从他面前经过时,到了极致。
“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惊慌之下,闵微幸突然想到,曾经在庙中遇知客僧,听其谈起,念诵《金刚经》可以消灾解难。
当时他因为被好友唆使,心绪不宁,于是听其讲述了一遍。
后来在家中依旧是心绪难安,昼夜不宁,便反复诵读此经。
到如今已能通读且背诵出来。
此时忆起,哪有半点犹豫,好似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当即眼睛一闭,大声朗诵了起来。
说来也怪,随着他朗诵经文,声音越来越洪亮,回荡在殿中。
其顶上现出大片红光,渐渐罩住其身。
到此,审判不得不暂时停止。
所有判官鬼吏,连同苏浅雨,郑振明,亦是起身肃立,以示恭敬。
“诵读《金刚经》,纵使鬼神也敬护此人,此时此人顶上佛光已现,我等都要暂且中止,以免亵渎。”
陈判官轻声为苏浅雨解释着。
“但此人有极大罪,未曾化解,难道只要他一直诵经,就一直停止不审吗?”
郑振明出声问着周围。
周围有判官与他悄声解释:
“寻常罪鬼,是做不到的。”
“一到阴间,即为业力蒙蔽,自然不知念佛诵经;即便吾人念诵经典,彼等亦是若无所闻,是以修行必须要待一口气未断之时,气断则无以为力。”
“此人恐是阳寿未尽,与方才那秦姓男子不同,虽然造作重罪,折损福寿,尚有剩余,加上近来持诵此经,以此微薄善业,此时暂保不迷,才能记得经文。”
“若是寻常罪鬼,几无可能如此。”
众判官鬼吏都是垂手肃立,非常庄严恭敬。
其中一位判官建议道:
“不如判其转为人胎数次,使其不能忆念《金刚经》,再审理其罪,如何?”
“如此,怕不是便宜了此人。”
苏浅雨开口道:
“再者,投人胎数次,怕不是得数百年后,那时岂不是迟误?”
左右几名判官进言:
“只需令其投夭折短寿,或是暂生即死胎,如此数次也不过数年,乃至于数月甚至数日。”
“此人造恶该有罪报,然而诵经亦有诵经功德,这两者皆不可没,他日分别受之,两无差错。”
苏浅雨沉吟片刻,觉得颇为适宜,又与郑振明对视一下,见其点头。
于是,方才开口:
“此事可允。”
共同通过此事,便有鬼卒将此人带下。
即便其能诵经,然而却终究有停息时。
抽空便被鬼卒带下,送至投胎。
经此一插曲,陈判官谈兴略有增加。
“道友,我亦是阳世中人,因前世做过冥官,今世便经常入冥来处理冥狱之事。”
“每次入冥,身卧床上,状如熟睡,不饮不食,亦不饥渴;入冥时若有亲友忽至,也可瞑目对答,却不能出言发问,只是随其问而答,也不能轻易泄露此间事物……末后如同做梦,也也不能记忆与客作何问答。”
原来这陈判居然也是一位活人判官。
接着,又谈论了下阴司官服,饮食以及俸禄。
有的答了,有的没有答。
最后,陈判官感叹阴司刑罚之重,有感而发:
“宁可受阳世刑罚,不要来阴司受罚。”
“冥刑种类甚多,较之阳世何止多出百倍,以阳世人看来,多有酷刑。”
“阳世受刑,刑毕则止,阴世则刑毕还有再刑。”
“譬如杀伤十命,阳世受刑,无非一死;阴世之中,必用刑十次,刑后判其转生十次,皆被人杀死。”
“除此之外,刀山,油锅,碓磨锯凿,实在可畏!”
“这些刑罚都是实有,较之阳世刑罚,百千万倍残酷所不能形容。”
“若是阳世人知道此事,岂敢再作恶多端?恐怕个个都要努力修行,争取脱出轮回。”
“然则脱出轮回谈何容易,余今生仍不能了,曾拖同僚查看,七十六岁后当转世为一处为人,不过时日推移,如今不知冥注是否已改……余身为冥官,累世修行,积功累德,至今尚且成仙无期,何况本造恶者?”
“世人若生前不修善业,经此一人身后,百千劫再难得生人身,因功德不足,便轮转恶道,再难脱离。”
“道友,我实在是羡慕你啊!”
陈判官不无欣羡地赞叹道:
“如我所料不差,道友当是学贯三家,融汇三家精要,已入大成就者之列。”
“不知可能为我开示一二,我当何时能了轮回,脱生死,不再到这六道里受生?”
苏浅雨默然。
他自然有天眼,能观过去未来劫中事物。
当下为其观看,随后得出结论:
“你于来世,当能遇仙,授予金丹大道,先修人仙,再修鬼仙,炼成丹药,赤子婴儿,避世隐居洞天福地,为一地仙。”
“以今世以及过去世之功德故,能入住洞天福地,享一千三百载清福。”
“之后善业成熟,会有一次机缘相逢,你可求得飞升信物,但亦会有恶业成熟,飞升前有劫数需得化解……若能过此关,能升入天庭。”
“恭喜,道友下一世便能证入仙品,可喜可贺。”
陈判官好似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道友,我今再无疑事。”
“道友之情,我亦记之,日后若有事,可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