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柜层波上,凌虚『荡』高壁。千佛崖宝相庄严,嘉陵江涛声依旧。赵志文辞别飞仙关,即往剑门关,马蹄嘚嘚,沿着蜿蜒如龙的嘉陵江一路驱策,不得多时,旋即来到千佛崖。千佛崖夺地之造化,异想开,鬼斧神工,浑然成,令人叹为观止。
赵志文从千佛崖前的栈道上穿过去,折回来,有时骑马,有时乘车,有时徒步,有时搭船,前前后后已不知有多少遍,每走一遍,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会得到一次震撼和洗礼。
又来到千佛崖前,石柜阁边,赵志文伫马凝望,佛崖还是那座佛崖,阁楼还是那座阁楼,嘉陵还是那个嘉陵,栈道还是那条栈道,从外观上打量,什么都没有变,好似一切如常,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舅)。但赵志文看望着,思索着,又分明感觉到了某种变化,沧海桑田。
就在赵志文胡『乱』遐想之际,一个来去如风的沙弥送来了一封信。赵志文接过这封神秘的信函,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这个沙弥年岁不大,与自己从未谋面,他凭什么要给自己送上一封信?再往深处分析,知晓自己的行踪的人寥寥可数,不外乎就是铁冠道长和两位刚刚结拜的义弟。铁冠道长德高望重,素来是有话直,他绝不会故作神秘,拐弯抹角,舍近求远,支使千佛崖上的沙弥给自己送信。因为,下山之前,自己刚刚跟铁冠道长促膝长谈了一个多时辰,该得话都过了,没有必要再闹这一出,画蛇添足。
信不是铁冠道长送出的,会不会是两位结拜兄弟送的呢?赵志文沉思有顷,旋即否定了这个推测。胡杨和帅营长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刚刚跟自己分道扬镳,就算是突遇变故,要跟自己联络,也断然不会安排一个沙弥。因为,他们也都是雄踞一方的雄主,手下可供驱策的精兵强将多了去了,何必要舍本逐末呢。
然而,信既不是铁冠道长送来的,也不是两位义弟送来的,又会是什么人送来的呢?赵志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想来想去,终是毫无头绪,一坛子萝卜抓不到姜,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江风袭来,赵志文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受江风一激,赵志文的思路开阔了许多,解铃还须系铃人,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志文将马鞭挂在鞍前,缓缓拆开了那封神秘的书信。
信函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有一行俊秀字迹: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君欲释疑,大云古洞。
大云洞居于千佛崖中心位置,规模宏大,正中立像为弥勒佛,左右两壁雕刻有一百四十八尊莲花观音像。世代相传,大云洞中的弥勒佛像乃是一代女皇武则的化身。唐授元年,武则登基时,白马寺的十二名和尚为迎合武则登基称帝的舆论需要,撰写了《大云经》,奉呈朝野。《大云经》假借佛言,武媚娘是弥勒佛转世,应代替李唐御极下,福泽苍生。武则读完《大云经》,欣喜无比,亲笔作序,颁布下,且令各州府建造大云寺,珍藏《大云经》。利州是武则的凤兴之地,她御极称帝,当地百姓欢欣鼓舞,便在千佛崖上开龛造像,融汇弥勒佛与武则的音容笑貌,取长补短,水『乳』交融,兴建了流芳千古的大云古洞。
赵志文端坐在马背上,抬头仰望,大云古洞近在咫尺,尽收眼底。大云古洞是千佛崖摩崖造像的大集成,洞中雕刻俱是精华中的精华,极品中的极品,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那一年,赵志文初过千佛崖,只望了一眼,便被崖上密如蜂房栩栩如生的一尊尊佛龛神像深深吸引,带着惊叹,带着虔诚,翻身下马,拾阶而上,满怀欣喜地观瞻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膜拜了大工匠的精雕细琢,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一路记,赞不绝口,流连忘返。
尽管时隔多年,大云古洞前的一花一草,洞内的一颦一笑,赵志文依然记忆犹新。神秘人得变生肘腋,祸起萧墙,究竟指的是什么,赵志文拿捏不准,但自从看见这八个字,他心中的隐忧旋即像春的野草一般次第疯长起来,拔节的声音此起彼伏,清脆响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神秘的来信,尽管给赵志文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困『惑』,然而,与此同时,也激发了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收好信笺,赵志文长啸一声,翻身下马,径自朝大云古洞走去。
江涛拍案,浪花飞扬。燕雀纷飞,钟罄齐鸣。赵志文拾阶而上,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沸腾起来,不禁想起了荆轲,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
从石柜阁前的栈道到大云古洞的入口充其量也就三箭之地,赵志文拾阶而上,一步一个脚印,鞋底叩击在青石台阶上,次第发出一串串滴水穿石的声响,掷地有声。
大云古洞正中雕刻的是弥勒佛的法驾,一横一撇,一点一线,一丝不苟,一气呵成。这尊弥勒佛与别处的弥勒佛竟不相同,一个不同之处在于现存世间的弥勒佛法驾大多是坐姿,宝相庄严,而大云洞中的雕刻的弥勒佛法驾则是站姿,更显得气度恢弘;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容貌,别处的弥勒佛的容貌棱角分明,男子气概昭然若揭,而大云洞中的弥勒佛却是别开生面,体态婀娜,宝相圆润,这是雕刻者融入了武则相貌的缘故。
在弥勒佛的两侧,雕刻者开辟了两个形制略的石龛,依山就势雕刻着二圣之像。按照中国的传统应该是男左女右,但雕刻者念及武则出生在利州,千佛崖乃是她幼年凤潜之所,故土情深,遂反其道而行之,将武则雕刻在左边,将高宗李治雕刻在右边。
三纲五常,中庸之道。利州尽管是武则的家乡,武则尽管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但她在位的时间毕竟有限,与那么多暮性』帝王分庭抗礼,到底还显得势单力孤,因此,雕刻者又开动脑筋,奇思妙想,将武则的雕像做得低一些,将高宗李治的雕像做得高一些,就又实现了平衡。
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此消彼长,彼长此消,无中生有,有中含无,以进为退,以退为进。人也好,畜也罢,物也好,事也罢,山也罢,水也罢,只要顺势而为,自然游刃有余。千佛崖上,一万七千多尊摩崖造像,这些造像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大或、或尊或卑,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浑然成,归结起来,其实不外乎八个字:顺势而为,应运而生。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大云古洞还是那座大云古洞,巧夺工,弥勒佛还是那尊弥勒佛,宝相庄严,赵志文还是那个赵志文,风流倜傥,但此番登临,心境却大不相同。
信函来得神秘蹊跷,赵志文不得不认真对待,举手投足,俱都心翼翼,慎之又慎。此时此刻,若是有旁人在场,看见赵志文全身戒备如履薄冰的模样,不定会给赵志文一个胆如鼠的评价。赵志文很在乎名声,但此时此刻,他更在乎成败。细节决定成败,心驶得万年船,单凭胆子大蛮干,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霸王项羽有气吞山河之势,万夫不当之勇,可一味逞匹夫之勇,结局如何,垓下之战,败于刘邦,走投无路,心灰意懒,乌江自刎,留下万千遗恨。
赵志文愿意学刘邦,因为刘邦笑到了最后;但在骨子里,赵志文也十分欣赏项羽,因为项羽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站在大云古洞洞口,临空鸟瞰,嘉陵江蜿蜒如带,望不见首尾,但见江水滔滔,径向东流。
不知何时,钟罄之声已不可闻,偌大的千佛崖陷入了一片沉寂,落针可闻。袖口上不知何时粘连了一撮鬃『毛』,赵志文轻轻将它摘下,摊在掌心,吹上一口气,鬃『毛』便像生出了翅膀,摇摇曳曳地飞了出去,渐飞渐远。
马鸣风萧萧。枣红马忽然嘶鸣起来,抑扬顿挫,一递一声,划破长空,笼罩山河,旋即打破了千佛崖的宁静。赵志文凭栏俯瞰,枣红马在栈道上不停地转着圈圈,好似受到了惊扰,想挣断缰绳绝尘而去。
赵志文游目四顾,枣红马四周一箭之地,连个鸟雀也不得见,更遑论人畜踪迹,委实看不出枣红马因何受惊,焦灼不安。坐骑是饶加长腿,赵志文时常出差,离不开马匹,时间长了,对马匹自然而然生出了喜爱之情,依赖之意,总是尽其所能给予关照,尽量避免让它遭受委屈。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一封神秘的书信,搅扰得赵志文心神不宁,他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看顾马匹。枣红马还在挣扎着,动静越来越大,赵志文已然无暇理会。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笺,又认真地读了一遍,这像诗不是诗,像偈又不是偈的四句话里到底蕴藏着什么玄机,赵志文打起十二分精神,琢磨过来,琢磨过去,心里头忽明忽暗,脑海里时清时浊,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真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又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手足无措。
信笺上写着君欲释疑,大云古洞。赵志文便想甭管发信的神秘人是谁,他(她)既然开门见山提到大云古洞,想必大云古洞里就有玄机,或是刀山火海,或是阴谋陷阱。甭管是什么吧,既来之则安之,大云古洞咱又不是没进去过,再走一遭又有何妨?
主意已定,赵志文冷笑一声,拔足便往大云古洞走去。赵志文原以为发信的人提到大云古洞,必会在大云古洞中做些文章,或光明正大来面对自己,或设好陷阱等着自己,但他在大云古洞里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圈,除了宝相庄严的佛像,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发信的人压根儿就不在此处。
不见人踪,没有陷阱。赵志文心中越来越『迷』糊了,他开始回想这封信的来龙去脉,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思索分析,捋来捋去,想去想来,好像处处都是疑点,又好像全然没有疑点,模棱两可,了无头绪。想得累了,赵志文跌坐在蒲团上,透过洞口,坐洞观地又想难道真是自己神经过敏题大做,这一切或者原本就是那个沙弥闲得蛋疼的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顺着这个方向分析,赵志文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个沙弥论年纪充其量也就七八岁的光景,这个年纪的孩子,甭管你是个和尚还是个俗人,贪玩的本『性』到底是泯灭不掉的,他一定是在寺里闲得无聊,才弄出了这么个恶作剧,只为找个乐子。瞧瞧,自己巴心巴干绞尽脑汁地分析来分析去,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好似深入虎『穴』,心翼翼,郑重其事,其实前面什么危险也没有,一切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你滑稽不滑稽,可乐不可乐。自己在明处,那个沙弥在暗处,他看见自己这么煞有介事地按照信笺上的话做,不定躲在暗处的他早已乐开了花,笑掉了大牙。这么想着,赵志文紧张的心顿时松弛了下来,越想越觉得可气,越想越觉得滑稽,想我堂堂剑门赵庄的庄主,到哪里不是人人敬仰威风八面,没想到今竟然八十岁老娘蹦倒在孩儿手上,出尽了洋相。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人们非笑掉大牙不可。
赵志文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不能便宜了那个沙弥,得把他寻出来,也捉弄他一遭方才解气。然而,千佛崖上,暗格众多,密如蜂巢,那个淘气的沙弥倘若真是寻人开心找乐子,自然会隐藏得严严实实的,他个头人又机灵,只要是他存心藏起来,自己却向何处去寻他。
赵志文想来想去,竟是束手无策。自己悄悄离开剑门赵庄已经有些日子了,倘若再在外面盘桓,家里人不知底细,没准儿真会闹出什么『乱』子,因此,从飞仙关下来,赵志文便归心似箭。一路打马疾行,原指望着傍晚时分,便可赶到剑门,谁成想这个顽皮的沙弥凭空生出一场恶作剧,不仅消耗了自己无数精力,还耽搁了行程。
沙弥还年幼,但毕竟是佛门子弟,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知法犯法,刁难路人,着实可气。千佛崖前的栈道乃是出川入川的通衢大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沙弥顽皮淘气,今刁难了我,赶明儿又会刁难他,我尽管生气,但大人不记人过,到底一笑置之,倘若改他惹上了那暴脾气的主儿,发作起来,追根究底,沙弥势必要吃大亏。想到这一层,赵志文觉得自己完全有必要敲打敲打这个沙弥,要让他晓得外有人外有人,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好师之惰。沙弥是个和尚,寻他父亲评理是不现实的,但是寻他师父的晦气,却是绝对可以有的。想到这里,赵志文的嘴角也不禁『荡』漾起了一缕顽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