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先前没有为姜德胥出面帮腔的官员一见女王公然表露对姜德胥的偏袒之意,忙不迭急急思索补救的措施,女王刚刚退朝。一大群扮出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官员呼啦啦围了上去,执礼太监瞟了他们一眼,臂弯里搭着拂尘,追着田七娘去了。
知悉那份南疆选官名单内容的官员都很清楚田承乾为何向姜德胥难。对他们而言,南疆选官与他们的关系不大,如果能钻营成功,从中为自己的亲友子侄谋得一席之地固然好,可眼见他们争得一副鱼死网破的情形,他们哪还敢往里凑。
于是,他们的关注重点就放在了田承乾和姜德胥谁能扳得倒谁这个问题上。田承乾只在田七娘登基之初当过半年的宰相,恶绩不显。虽然百官忌惮田家,但是对田承乾这个人倒没有太多的厌恶。
反之,姜德胥却早已声名狼藉,文武百官大多对他没有好感,眼下这种情况,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很有大局观了,哪里还会全心全意地维护姜德胥,姜德胥不值得保,田承乾更不好得罪呀。
朝中这场罕见的**也以最快的度传到了天官府,司封郎中赵乾一俟得知朝中生的事情,马上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所以刀兵相见,导火索就是南疆选官一事,而这件事是由遥儿具体负责的。
“阀主刚刚传来指令,命我搜集证据,准备弹劾遥儿,未央侯便向遥儿的靠山难了,难道……阀主已经与未央侯联手?”
赵乾的眼神陡然亮了起来,他本来就对阀主的能力深信不疑,而率先难的竟是田承乾这样的庞然大物,更给了他无穷的信心。
这一晚,赵郎中书房里的灯光彻夜不眠,为了如花似锦的美好前程。他像当年准备科举考试似的忙活起来,点灯熬油地准备着遥儿的黑材料……
……
次日无朝,田七娘一早起来用过早膳,和郑安易正在丽春台上闲坐说笑。忽然内侍捧了一份缠了黄绫的奏疏走来,到了田七娘身边,附耳低声道:“大家,裴总管差人急呈,封章奏劾!”
一般的奏章。裴纨都可以启封阅批,但是军国大事需转呈武后,另外就是“封章奏劾”,这种奏章必须直达御前由女王亲启,上奏的内容也只能由女王一人知道,如果女王看了觉得无足轻重,对奏疏留中不,那么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田七娘随手接过奏疏,笑呵呵地递与郑安易,道:“爱郎。为老妇打开!”
郑安易答应一声,验过火漆封印,取了玉刀拆开,展开那份奏疏,也不递于田七娘,自己先坐在田七娘榻边浏览起来,田七娘笑呵呵地道:“爱郎逾矩,该打!”说着抬起手来,在他臀后亲昵地拍了一记。
“哎哟!”
郑安易佯作痛疼地惊呼了一声,跳起身来。将那奏疏递与田七娘,笑道:“圣人瞧瞧,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弹劾相爷爷呢。”
“哦?”
田七娘脸上的笑容冷下来。从他手中接过了奏疏。
继田承乾之后,穆夫人的人也出手了。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是穆夫人的人,因为这位先生现在根本不是朝廷官员,而是前朝廷官员。
这人叫丘愔。
论起文采,这位丘老先生比起邓注、逢弘敏、张嘉福可要高明多了∴疏字字句句,如戟似剑:
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归于下。宰臣持政,常以势盛为殃。魏冉诛庶族以安秦,非不忠也。弱诸侯以强国,亦有功也。然以出入自专,击断无忌,威震人主,不闻有王……
昭德性好凌轹,气负刚强,盲聋下人,刍狗同列,刻薄庆赏,矫枉宪章,国家所赖者微,所妨者大。天下杜口,莫敢一言,声威翕赫,日已炽盛……
田七娘看完这份奏疏,一时怔忡难言。
丘愔老矣,而且是早就致仕的人,是一位文坛名士,他有什么理由攻讦权倾朝野的姜德胥?他不可能与朝廷各派系势力有任何瓜葛,动机只能有一个:他是真心为国!然而,姜德胥……他真的已经跋扈到了这一步?
想到丘愔奏疏中所举的一个个权臣的例子,田七娘心中冷,风撩起她的白,轻轻拂过她那张已无法掩饰的满是褶皱的脸,她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郑安易眼珠一转,“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个姓丘的,真是好大胆子,居然连相爷爷也敢弹劾,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哦?”
田七娘缓缓抬起头,看了郑安易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怎么,爱郎觉得这丘愔狂悖无知么?”
郑安易道:“当然,相爷辅佐大王,总揽乾纲,司契握图,兢兢业业,公卿百僚,莫不钦仰。声威翕赫,深受万姓爱戴,乃是圣人的左膀右臂啊,这老狗也不知是受了何人蛊惑,敢来馋言中伤相爷爷,真真不知死为何物了。”
田七娘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复又转向张昌宗,问道:“爱郎,你也这么认为吗?”
郑安易忙侧想了想,故做天真地道:“小郎年纪还小,朝廷中事不甚了然,不过昌宗虽久在内廷,却也是听说过相爷的威名,相爷乃柱国之材,怎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匹夫中伤,圣人应该对他严加惩诫,以安相爷之心!”
“呵呵……”
田七娘莫名地笑了两声,扬了扬手中那封奏疏,悠悠说道:“知人亦未易,人亦未易知啊。他身为内史,备荷殊荣,诚如这封奏疏所言的话,那么他……就是有负老妇望、有负于国了。”
郑安易眨眨眼,“纳罕”地问道:“圣人是说相爷爷有罪吗?”
田七娘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懂,退下吧,老妇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
郑安易不敢再言,联袂退了出去,田七娘以手抚额,沉思不语。
过了许久,一名内侍悄然走到她的身边。欠身道:“大王,姜德胥求见!”
田七娘像打了个盹儿刚刚惊醒似的,晃了下身子,才对那内侍淡然说道:“宰相被参。便私唔天子,岂非予人口实?做事只要俯仰无愧,心自坦然,慌些什么!让相爷安心回府去吧!”
姜德胥一身葛袍,脚下衲鞋。头上连幞头都没戴,顶着一颗苍头,立于宫门之外。
听到内侍传话,姜德胥整个人都呆在那里,脸上一片木然。
他今天来,本是以退为进之举,虽然昨日女王在朝堂上已经露出了偏袒他的意思,但他还是想更进一步。
于是,他作如此打扮,步行至宫城。扮出一副请罪、请辞的姿态来,按他预料的想法,女王必然优容以待,留他饮宴或派御辇送回府,事态不平自息。
谁料……,女王这番话看似安慰,可是女王的举动分明有一种极明显的冷淡,他此刻深悔不该有此举动,这一下弄巧成拙了,谁会想到天子会如此反复无常呢?
小内侍传完口谕。向他客气地笑笑,便打道回宫了。
姜德胥在宫门下怔怔地立了许久,直到他现持戈立于宫门之下的武士投向他的目光都带着一种同情的意味,这深深地刺疼了他的自尊心。姜德胥霍然转身,大步向宫城外走去。
他挺胸昂头,走得气宇轩昂,可是他挺拔的背影,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悲凉。
宰相布衣葛袍,免冠束≡往宫中请罪,但是女王并未见他,无功而返的消息很快就在全城传开了,官员们马上从中嗅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有些人福至心灵,立即到书房中,摒退书僮小厮,自己研墨铺纸,开始书写秘奏。
有的人则开始烧毁与相爷往来的书信、唱和的诗词,或者把以前请姜德胥题写的匾额取下来,叫家人拿到后院里先藏在柴房里,一俟情形不妙马上劈了烧柴。
第二天朝会再开时,风向已经变了。
虽然大多数官员采用了一种稳妥的立场,或静观其变,或上密奏弹劾,还是有一些胆大的投机份子公开加入了弹劾姜德胥的队伍,姜德胥还是一如既往地免冠出班,躬身听参,待官员们弹劾已毕,便自请回避。
这一次,田七娘没有再作挽留,很冷淡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姜德胥暂时离开政事堂,回府待参了。
次日歇朝,可是送到宫中的奏章比头一天朝会时还多了两倍,每个人都现在都知道:权倾朝野、显赫一时的姜德胥,完了!
弹劾,不仅仅是表态站队、争取进位的一个机会。不仅仅是泄姜德胥曾经对他们毫不留情面的羞辱训斥,还是他们撇清自己的一个手段。
坦白地说,姜德胥不是一个奸佞,他固然热衷于权利,排挤打压,拉到政事堂里的宰相都是不能与他比肩、无法与之对抗的人。而且专权擅断、作威作福,但是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把持得住的。
但是,一个目空一切的人,往往比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更加让人厌恶,姜德胥性格上的重大缺陷,使他自酿的苦果终于在这一刻成熟了。
田七娘虽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惟一女王,但是在她身上,还是有着许多女性特有的性格特点:“她信任一个人时,就会绝对的信任,哪怕这个人做错了事,她也会极度宽大,甚至表现出偏袒的态度。但是一旦到了某一种限度,她认为对方欺骗了她、辜负了她,或者背叛了她,她就会勃然大怒,迅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
其实,这也不算是女人的特质,众多的霸主明君身上,都有类似的特性,或许这种特质源于他们极度的自信,因此在这种自信被打破以前,他们可以盲目地信任一个人,一旦这种自信被打破,又因为自觉被蒙蔽,而极度地憎恶一个人。
姜德胥坐不住了,女王和百官的变化,他洞烛于心,他知道这时再静坐待参,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不是试图挽回圣宠,而是再度以退为进,希求保全。
他上了一份万言书,自责与自劾,反思自己在辅政期间擅权专断、跋扈飞扬的种种过失,向女王请罪。
女王一旦厌恶了一个人,是连表面上的客套都不讲的,立即接下了姜德胥的自劾,下旨贬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姜德胥为岭南郡县尉,让他到南边蛮野之地上任。
接到女王的旨意,姜德胥就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怔怔地坐了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吩咐家人收拾行装,准备走走马上任。
但这时候弹劾他的奏章未见减少,反而日益增多。这时候已经没有田三思的人或者穆夫人的人暗中推波助澜了,而是文武百官对姜德胥的积怨如泄堤的洪水,终于来了一次大爆。
雪片般的弹劾奏章不断送到田七娘面前,这些奏章因为是弹劾官员,裴纨无权处置,全都是交到田七娘面前,由她亲自拆阅,田七娘是越看越怒,昨日还是她赞不绝口的股肱之臣,今日怎么看都是要命的毒瘤。
为姜德胥辩解、申诉的奏章并非没有,但是早已湮灭在这雪片般的弹劾奏章之中,姜德胥还没打点好行装准备去上任,女王又下一道圣旨,罢姜德胥县尉之职,直接流放岭南郡。
……
欧阳玉衍觉得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让人都要羡慕三分的头快要熬白了。
朝中一系列的变化,她完全看不懂。
并不是欧阳玉衍拙于智计,而是朝中生的这一切,实在不可能和遥儿应该做的事有任何正面联系。相反,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场风波对遥儿只有害处,并无一丝好处。
遥儿把她初筛的名单报上去后,里边没有几个世家子弟,反倒以姜德胥一党和田三思一党占绝大多数,这份名单激了田承乾的强烈反弹,连内廷的张氏兄弟也大为不满,于是他们相继展开了对姜德胥的反扑。(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