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身穿绛紫长袍,负手打量待选的丫鬟们,问:“这六个人,底细清不清楚?来历清白么?”
这话自然是问主妇。许佩兰早有准备,从容不迫答:“您放心,她们中的左三是家生女儿,其余买自清白人家,底细都是清楚的。”
“身体可健康?”
“已让大夫查验,并无疾病。”
“唔。”谢衡点点头,缓步下台阶,围绕六人逐一审视。片刻后,他挑了个体格结实的,吩咐道:“你,说两句话听听。”
“是、是。”那丫鬟含胸缩肩,结结巴巴开口:“奴婢娟儿,父母是府里庄子上的,今、今年十六岁了,姓王——”她话音未落,已□□脆打断:
“不好,口齿不清晰。”谢衡下巴一点,又挑了个白胖的圆脸问:“你的模样挺讨喜,多大了?”
“奴婢二十岁。”
谢衡顿时皱眉,回头问:“这快要配人的,叫来做什么?”
许佩兰的银红裙摆一晃,正色解释:“我是看她机灵勤恳、手脚麻利,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很让人省心。”
“不妥。”谢衡摇摇头,脚步再往前。
乔瑾最晚入府,位列队尾,家主对丫鬟随意评头论足,令其相当不是滋味,深感为奴为婢的悲哀,活得毫无尊严,甚至不像人。她盯着地面,眼里不时飘过绛紫长袍和银红裙摆,却无一次停留。
谢正钦则决定随机应变。他随父亲走下台阶后,便在一旁观看,耐心听父亲和继母一问一答。
又片刻后
“钦儿,”谢衡头也不回地问:“你觉得这个怎么样?知根知底的家生子,用着放心。”
“您做主即可。”谢正钦靠近两步,粗略打量:只见被选中的丫鬟凹凸有致,粉面含羞颇有姿色,毕恭毕敬。他收回眼神,平静表示:“儿子并无异议。”
“好。”谢衡愉快一挥袖:“那就这个了!秋月,以后千万要好好伺候公子。”
“奴婢遵命。”郑秋月屈膝,难掩欣喜。
“务必用心服侍,若有差池,非但你,连你的父母也不轻饶!”许佩兰附和告诫,并催促:“一会儿你就收拾收拾,上南院去。”
“是。”郑秋月脸颊泛红,强忍着不看气宇轩昂的公子。
谢正钦敏锐察觉许氏和郑秋月之间的眼神往来,登时警惕——元宵节他尚在守母孝,却险些被婢女爬床摧毁声誉,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只选一个?那我们分去哪儿?
前路茫茫未可知,乔瑾迷惘嗟叹之余,渐渐饿得烧心:她的早饭被王茂兴搅了、午饭尚未下肚,与同伴在听风榭等候近两个时辰才被传见,期间水米未粘牙。
饥饿使人手脚发软,站不成笔管条直,正当乔瑾咬牙硬撑时,眼里忽然出现一片竹青绣云纹的锦袍,耳畔听见年轻公子问:
“怎么有个这样瘦小的?”
许佩兰悄悄瞟了一眼丈夫,状似随口地解释:“她家贫苦挨饿,刚买进府月余,过阵子就养胖了。”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谢正钦俯视,看见对方的秀发编成齐整辫子,辫梢系着红绒绳。
“奴婢乔瑾,十四岁。”
“抬起头来。”谢正钦又问:“你会做些什么?”
乔瑾依言抬头,仰望剑眉星目的翩翩俊公子,可惜她饿得心浮气短,满脑子全是食物,且有意远离纷争,便憨憨答:“烧水煮饭、端茶扫地、浇灌花草喂雀儿——”
“行了!你可真实在。”谢正钦目不转睛,深深地望进一双翦水双眸,惊讶于眼睛能如此清澈有神!
“你看她顺眼啊?”谢衡的笑脸僵了一僵。
“挺有趣儿的。”
“哦?”谢衡注视白皙秀丽的乔瑾,念及独子难得露出欢喜之色,他迟疑地提醒:“但她才刚进府,伺候人恐怕粗手笨脚的。”
“是啊。”许佩兰歉意一笑,蹙眉说:“我原是顺便叫她上来,准备派去茶房看管炉火的。”
乔瑾目视鼻尖,屏息接受质疑。
“端茶倒水的小丫头而已,无需聪明伶俐,刚才不是说已经调/教过了?难道有什么问题?”谢正钦挑眉,疑惑望向继母,后者下意识摇头:“没有!她们都懂规矩的。”
“懂事就好。”谢正钦看着个头仅及自己心口的豆蔻少女,觉得比身姿曼妙的郑秋月顺眼多了。
罢了罢了,这个赏给孩子吧!
打消了隐晦意图,谢衡暗感遗憾,面上和蔼地说:“既然你觉得有趣,那带她回南院便是,闲来解解闷儿。”
“小乔,还愣着做什么?”许佩兰如愿以偿,把郑秋月和乔瑾都塞进了南院——儿子屋里的丫鬟,做父亲的不便下手,总算除掉两个麻烦!
我被分去南院当差了?乔瑾有些不敢置信,她原以为瘦弱的自己会被嫌弃,但上头已商议定,下人只有从命,便屈膝道:“奴婢今后一定用心做事。”
“秋月、小乔,你们下去收拾吧。”许佩兰搭着心腹丫鬟的手,笑问:“大人,那剩余的——”
“你看着办!我书房里还有事儿。”谢衡不耐烦地打断,他拍拍儿子肩膀,带领去书房,边走边说:“钦儿,先挑两个使唤着,待日后有了好的再给你送去,以免外人看南院太冷清。”
谢正钦低声说:“前三年是守孝,理应清静哀思,忌嬉闹作乐。”
“你做得很好!”谢父大力肯定,话音一转却说:“但你十七岁了,若非守孝与应举,亲事早已定下。”
谢正钦会错了意,立即摇头:“秋闱在即,我想先把亲事放一放,免得分神。”
“我儿一贯自律好学,为父从不担心你的课业。”
谢衡失笑摇头,索性直白叮嘱:“正钦,你母亲去得早、外祖家又离得远,清心寡欲守孝三年,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因此我做主挑了秋月,你只管用,其余一概有老嬷善后,绝不影响日后议亲。”
“什么?”
谢正钦止步,瞠目结舌半晌,才无奈说:“您未免太为儿子着想了。”
“为父是看你时常演练拳脚骑射、出城打猎,精力旺盛非常,怕你憋坏了身子。”谢衡语重心长地坦言。
谢正钦哭笑不得,低喊强调:“我那只是在强健体魄!”
“人皆有七情六欲,到了年纪的男人,不宜过分隐忍。”谢衡自认教导得当,末了严肃告诫:“但是,切不可贪/欢纵欲!”
谢氏父子秘密交谈,外人一无所知。
西院上房前,乔瑾提着小包袱等候,待羞红了脸的郑秋月出来后,才轮到她被谢夫人训导。
“公子竟然看上你,真叫人意外。”许佩兰端坐上首,慢悠悠喝茶,说:“许秋月为通房,是我和大人共同的意思,但你是公子亲自挑中的,少不得也许为通房。”
通房?
犹如晴空降下一道焦雷,震得乔瑾脸色发白,连饥饿也忘了,她抱紧包袱,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我这身子才十四岁,怎么能……况且,通房没名没分,召之则来挥之即去,夜里陪床白天捶腿,一个不慎就挨打挨骂,何其可怜?
“不过,”许佩兰换了个坐姿,威严告诫:“公子正忙于应举,此乃一等大事儿,严禁丫鬟献媚打搅!记着,只有他要你的,他读书,你就离远些,明白吗?”
乔瑾陷入了沉思,久久未回神。
小丫头一声不吭,许佩兰沉下脸,昂首喝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乔瑾猛地回神,忙答话:“夫人息怒,奴婢只是太惶恐,一时间吓住了。”
“哼。”许佩兰嗤笑一声:“你惶恐什么?”
乔瑾心中不安,故意怯懦说:“奴婢才进府月余,正如大人所言,笨手笨脚,哪里配伺候公子呢?”
“无妨,兴许公子就喜欢笨手笨脚的,日后细心服侍吧。”许佩兰举起帕子掩嘴,打了个哈欠,往后一躺,眸光锐利,微笑说:“南院事多人少,当差必然辛苦,往后每月除定例之外,记得回这儿,我许你领双份儿钱。”
“啊?”
她这算什么?收买丫鬟?乔瑾满脸疑惑。
“往后你照我说的去做,好处少不了。”许佩兰顿了顿,眼神幽深,冷冷道:“但,若敢抗命……你尽管试试!”
乔瑾浑身一凛,为了活着走出西院,只能先答应:“不敢不敢!您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还有,此事不可外道,省得其他下人眼红。”许佩兰气定神闲,仿佛只是交代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
“是。”
“下去吧。”
乔瑾告退后,惶惶不安,暗忖:密谈无凭无据,假如将来出事,继夫人肯定矢口否认,反正如王茂兴所言:谢府有的是银子买奴婢!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清晨,南院观星亭上凉风习习,开阔幽静。
张诚站在栏杆前俯瞰园林,困惑问:“公子,一个郑秋月已经够麻烦了,您为何还主动讨了乔瑾?”
“她们一个家生子、一个外地买的,毫无交情,无论同是奸细或其中之一,相处起来都更容易暴露罪行。”谢正钦提笔蘸墨,写得一手工整有力的馆阁体。
“哎,尽快暴露吧,以免咱们日夜提防!”张诚扒着栏杆,监视远处正浇花的两个丫鬟,小声嘀咕:“秋月长相妖娆,小莲说她惯会偷懒,很不让人省心,而且每次见了您都脸红,忒明显了!”
谢正钦全神贯注写字,任由奶娘的小儿子念念叨叨,他俩相差两岁,自幼相伴长大,情谊非同一般。
“小乔倒挺乖巧,除了嘴笨手拙,暂未发现不妥。”张诚喃喃评价。
谢正钦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味深长问:“阿诚,你当真觉得她嘴笨手拙?”
“怎么?”张诚一愣,快步走向书桌,小声问:“难道您知道什么?”
谢正钦搁笔,满意浏览墨迹未干的文章,毕竟才十七岁,再稳重也有起玩心的时候。此刻他写完了功课,心血来潮,附耳教导心腹半晌,叮嘱道:“依计行事,你叫她上来,试一试便知。”
“好嘞!”张诚斗志昂扬,兴奋下去找乔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