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不信!”张芷惜下巴尖翘, 身披樱草色薄袄,走动时手腕的玉镯闪烁晶光, 头上的步摇晃悠悠,体态轻盈婀娜生姿。她扭脸仰视, 笑眯眯,问:“表哥素有才名, 连解元都夺得,棋艺岂会差?”
谢正钦身为主人, 耐着性子放慢脚步,坦率表示:“我一向少下, 确实棋艺平平。”
“是么?”
张芷惜歪着脑袋, 俏皮道:“如此说来,我倒想讨教讨教,没准儿能赢解元呢!”
“很有可能。”
“哎呀,可惜出门太匆忙,连棋具也没来得及收拾。”张芷惜懊恼蹙眉。她与谢正钦自幼相识, 但因姑母去世, 两人好几年没见面。不过,谢正钦赶赴秋闱时,返程曾绕道鹤丰外祖家, 久别重逢, 表兄妹俩都长大了。
亲戚开了口, 谢正钦会意, 温和道:“棋具而已, 表妹若不嫌弃,我叫人找一套给你送去。”
“嫌弃什么呀?在此先谢过了。我闲时就爱下棋解闷。”张芷惜欣然道谢。
“亲戚之间,不必言谢。”
厅堂近在眼前,谢正钦拾级而上,顾及对方在马车里晕眩多日,便提醒道:“当心台阶。”
“嗯。”张芷惜低头,抿嘴一笑,梨涡深深,略提高长裙跟随表兄。她的亲信侍女名叫碧桃,贴身搀扶着,小声道:“姑娘慢点儿。”
熟料,张芷惜因受不住马车颠簸,接连数日呕吐昏睡,虚弱无力。她右脚一抬,便腿软得整个人往前摔。
“姑娘!”碧桃一声惊呼,急忙施救,可她毕竟也是女子,反倒踉跄被带着摔。
谢正钦相距甚近,他眼疾手快,转身一把拎住两个女孩儿的胳膊、稳稳放在平地上,低声叮嘱:“小心点儿。”
“谢谢公子。”碧桃感激屈膝致谢。张芷惜惊魂甫定,抚着心口轻拍,脸颊发烫,羞窘说:“我、我一时不慎,表哥勿怪。”
谢正钦微笑摇头,以示无妨。
姑舅兄妹,门当户对。那才叫“般配”。乔瑾端着茶盘,把一切看在眼里,仓促收回余光,心下不免黯然,酸涩难言。她默默叹息,暗暗苦笑了笑,中规中矩地侍立。
外面动静传进厅里,谢衡作为家主,赶出来看了看张芷惜,询问儿子:“钦儿,何事?”
“路途劳顿,表妹乏了,不如让她去歇息吧?养养精神出席接风宴。”谢正钦直言请示。
谢衡颔首道:“唔,去吧。”
“芷惜失礼了,还望姑父见谅。”张芷惜低着头,十分不好意思。
谢衡眼含审视,悄悄打量外甥女,和蔼道:“不必拘谨。路途的确遥远,难为你撑住了。”语毕,他扭头吩咐廊下候命的丫鬟们:“来几个人,送张姑娘回房,好生照顾着。”
“是。”
为首的大丫鬟领命,随手一指,点了自己熟悉的两个姐妹和乔瑾,行至张芷惜主仆身边,众仆陆续行礼:“奴婢见过张姑娘。姑娘,这边请。”
“表妹请去休息。”谢正钦随口催促。他嘴上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望着另一人,目露诧异——他的心和眼睛,活像长了脚,每当发现乔瑾,便直奔了去。即使对方垂首,未看自己半眼。
张芷惜误以为表兄凝视自己,登时羞怯,无奈精疲力尽,只好柔声道别:“那,暂且告辞了。”
“嗯。”谢正钦欲言又止,皱眉目送人离去。
乔瑾一无所察,神态平静地跟随大丫鬟们,簇拥护送张芷惜走向客房。
不多时,她们迈进宽敞幽静的东院,丫鬟推开其中一间上房,恭谨道:“姑娘请进。您的箱笼方才已悉数搬进去了,因不知您往日的陈设习惯,奴婢们未敢擅自做主收拾。”
张芷惜迈进门槛,果见自己的行礼整齐堆在外间地上,满意一笑,吩咐道:“碧桃,你告诉她们该如何摆放。”
“是。”
“热水已备下,姑娘可要洗漱一番?”大丫鬟弯腰询问。
张芷惜端坐,腰背挺直,唯恐在谢府下人面前失仪,颔首答:“嗯。”
大丫鬟随即下令:“小乔,快去叫婆子送热水来。”
“是。”乔瑾点点头,后退离去。
一个丫鬟,容貌竟如此出挑?同为少女,张芷惜斜睨两眼,不由得吃惊,继而愈发挺直了腰,尽显大家闺秀的尊贵仪态。
满怀惆怅,步伐沉重,倍感凉秋肃杀萧瑟之意。
乔瑾尽职尽责,把话传给耳房里的婆子,出了门槛刚走几步,却见杏儿匆匆找来,喘吁吁地说:“走,回南院!”
“啊?”乔瑾一愣,赶紧提醒:“刘嬷嬷叫咱们招待客人呢,怎么能走?”
杏儿左右看了看,不满地抱怨:“刘婆子老糊涂了,她见陈嬷嬷病倒,就乱安排一气,咱们明明是南院丫鬟,却被派来此处。公子刚才回房更衣,想喝茶,却没人伺候,在发脾气呢!”
“发脾气?”
公子发脾气?乔瑾愕然睁大眼睛,难以想象,纳闷问:“秋月姐姐不是在么?”
“谁知道呀,走!”杏儿不由分说,硬把人拉回南院。
两人回到南院,远远便瞧见上房阶下站了一地下人,靠近些,听见厅里谢正钦冷冷地质问:
“府里下人众多,为何专挑南院丫鬟使唤?莫非别个全在忙着?”
“我外出赶考时,丫头们被派去伺候李姨娘,一次半次也罢,岂料竟成了例了。索性把南院下人都支走,我亲自烧水沏茶!”说到最后,谢正钦面露怒色。
“公子息怒,茶、茶沏好了,您请用。”刘嬷嬷一个劲儿地赔笑,殷勤奉茶,对方却板着脸不接。她脖子缩了缩,眉眼耷拉,嗫嚅解释道:“唉,老奴只是下人,做得了什么主?一切皆听、听上头的吩咐行事。求公子明察。”
这个“上头”,自然是指继夫人。
谢正钦昂首,忍无可忍,吩咐道:“回去把我的话转告你的‘上头’:若实在缺下人,买就是了,不宜胡乱调派,有损谢府脸面。”
大公子动怒,实属罕见。
刘嬷嬷噤若寒蝉,连连点头,不敢吱声。秋月在一旁,羞惭咬唇——方才,她没料到谢正钦迅速回房,闲得发慌,进园中赏花。
谢正钦终于接了茶,却搁在桌上,明显余怒未消。
门外,杏儿推了推,乔瑾被迫现身,她望着端坐上首的威严公子,突感觉对方十分陌生,遥不可及。
乔瑾困惑皱眉,用力抓紧门框。
谢正钦一见来人,脸色便缓和了。他朗声道:“站那儿做什么?进来。”
乔瑾定定神,偏头招呼杏儿一起进入,垂手侍立。
谢正钦一挥手道:“下去。”
“是。奴婢告退。”刘嬷嬷如蒙大赦,匆匆退下,忖度该如何禀报继夫人。
前厅在待客,谢正钦无暇久留,嘱咐道:“从今往后,如无意外,你们只需待在南院,别处一概不必管!”
“是。”丫鬟们低眉顺目,纷纷听令,大气不敢喘。乔瑾盯着鞋尖,魂不守舍。
谢正钦起身,忽想起一事,便叮嘱说:“小乔,把我书房里的棋具收拾了,叫人给张姑娘送去。”
张姑娘爱下棋,公子记在心里了……乔瑾颔首,轻声答:“奴婢遵命。”
顿了顿,谢正钦当众不便多问,匆匆返回前厅。
夜间·客房
“慧兰太傻。人想不开,福就薄了,不得长寿。”张家老夫人穆氏长叹息,悲缅爱女,她歪在榻上靠着引枕,眼神冷硬。
“兰妹妹她——唉。”长媳蒋氏亦叹息,宽慰道:“您老千万要保重身体。”
小儿媳罗氏也劝解:“幸而姐姐留下的孩子争气。钦儿既孝顺懂事,又有出息。忧思易伤身,请您多想想外孙,开怀些。”
“唉!”
穆氏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捻动佛珠,冷静道:“趁我尚未老糊涂,再给家里谋划谋划。此番前来,一是为了化解明琏与女婿之间的积怨,二是为了定下钦儿和惜丫头的亲事。”
“全凭母亲做主。”长媳温婉平和。
事关自己女儿,罗氏欣喜一笑,愉快道:“还是老夫人疼孙女儿!”
穆氏揉了揉太阳穴,慢条斯理答:“眼下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但日后就难说了。钦儿我倒不担心,只怕他父亲另有想法。此事须得趁早定下。”
两个儿媳颔首,均赞同张芷惜与谢正钦的亲事。
与此同时·南院
书房内亮堂堂,仅两人相对。
“那是什么?”
乔瑾谨慎问,并未立刻伸手。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谢正钦莞尔,把东西朝前递了递。
乔瑾隐隐有所猜测,指尖颤抖,接过折叠的纸张,她屏住呼吸,急切打开一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卖身契”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