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没反应过来,脸上是疑惑不解, 为何外祖母突然说到依米的事?
“依米或者你应该喊她大舅妈。”老太太自说自话。“她是你宋晁舅舅明媒正娶的妻子。”
秦蓁猛地转头, 眼中是抹不去的诧异, “外祖母, 依米是宋晁舅舅的正妻?”她想过依米的身份,应当是宋晁舅舅的爱人, 但是没想过居然是正妻。宋晁舅舅虽然身体不算康健,可怎么着都是武国公府二房的嫡子,正妻居然是个外族人?
“很诧异?当年你外祖父同我商量时, 我也是你这个表情。”老太太慈笑着招招手,让秦蓁过来, 坐在她身边, 摸了摸秦蓁细软的碎发。“你宋晁舅舅是遗腹子, 他的爹爹跟你外祖父一起出去闯荡,回来的却只有你外祖父。”
秦蓁听得认真, 把头靠在老太太身上。“你外祖父一生磊落, 唯一有愧的就是二房,她们孤儿寡母的, 你外祖父自然多拂照些。晁儿又是个有出息的, 身子不爽利,但一手丹青画的惟妙惟肖, 就连圣上也是夸过的。”
老太太回想过去武国公府的辉煌, 那时老爷是开国元勋, 风光无量。宋晁的丹青, 洛阳纸贵。还有五房的宋贤,刚刚考起探花。谁人不说武国公府风头正盛,哪怕吹口气,京城都要地动山摇。
她苦笑又摇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可惜这个道理武国公府明白的太晚,这几年的武国公府不提也罢,哎。
“宋晁舅舅是怎么认识依米舅妈的?”秦蓁见外祖母又笑又摇头的,忙着把她的思绪扯回来。“依米的爹爹是个龟兹商人,年轻时在云中郡被你外祖父救过。后来到京城经商,想着报恩,多次求见你外祖父。你外祖父被他诚心感动,在府中设宴邀了他。”
“因着是家宴,大伙都在。晁儿也在席,有时想要是时光能够回溯,我定要费尽全身力气拦着他不让他出席。”老太太望着秦蓁“蓁儿,依米实在是太美了,任何人见着都会折服在她的美貌之下。她为报答救父之恩,饭罢舞了一曲。至今我都还记得她穿了一身舞衣,红纱敷面,赤足而立,裙边镶了铃铛,翩翩起舞时,随风作响。阳光透过她的纱面,是灿然笑意,一曲舞罢,人人都沉醉其中。你宋晁舅舅更是看痴了。”
对于依米的美貌,秦蓁毫不质疑,她见过那一院子的丹青。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素描丹青都美的倾国倾城,何况冰肌玉肤娇滴滴的真人。“然后呢?”
“或许是你宋晁舅舅久卧病榻,没见过这般灿然明丽的女子。一见倾心,日日求着你外祖父去提亲。”老太太叹气“你外祖父起初是不同意的,依米美则美矣,可出身不高,既是商户之女,又是异族人,配不上你宋晁舅舅。后来耐不住你宋晁舅舅恳求,本就对二房有愧,索性不如圆了你舅舅的念想,顶着压力应了下来。”
“依米的父亲很是高兴,开开心心的把女儿许了过来,婚礼后又一人回了龟兹。”秦蓁听到这儿,都是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应着话本的发展,该是你跳舞来我作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到白头才是。
“依米的性子开朗,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人。可偏偏不会官话,逢人笑脸相迎,却无法和人沟通。你宋晁舅舅也是个闷罐子,作画时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一憋大半月都是常事。他没有注意到依米日益消沉的脸蛋,还以为自己的新妇在京中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那不比关外夜夜风沙来的舒坦?”
秦蓁想起宋晁舅舅做的那副山水画,注定凋谢在烟雨朦胧的玫瑰,不正是指的依米。“再者京中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一家子闭门过日子就行的。晁儿是二房的嫡子且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子,一朝娶了异族女子,背后关注的、指指点点的不在少数。这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承受的多,无论是那方的过错,最后归咎到女子身上的不胜枚举。那阵子京城都在传说武国公府宋晁少爷是被妖精勾走了魂魄,迷了心窍。”
老太太讥笑一声“传的有模有样的,若不是我就住在府里,定也会被哄了去。”她抚上秦蓁的脸蛋“生而为女,又长在京圈里。人前人后是无数双狠毒的眼睛,稍有不慎便会从你身上剜去一块肉。”秦蓁不知老太太是指依米还是她,不敢直老太太的目光,低下头去。
“依米的日子不好过,就算听不懂官话,她也看的明白那些怨毒的眼神。想诉苦又无人可说,对家乡的思念,对京城的失望堆积在一起,她终于爆发了。她和你宋晁舅舅大吵一架,用仅会的一些简单用语一遍遍对你宋晁舅舅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时我都调解过好多次,只是都是治标不治本,依米的神色愈发黯淡。”
“再深的感情都抵不过日日的争吵,开始时你宋晁舅舅还会哄着她为她作画博她一笑,到后面两人形同陌路,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过得还不如点头一笑的陌生人。”
“最后依米去世了?”秦蓁听宋晁舅舅说过,都是他害死了依米。
老太太点头“依米是太阳花,应该生活在烈日下才是,用精致的花盆供着,灌溉琼汁玉液反倒是害了她。等你宋晁舅舅意识到时,已为时过晚,她像是凋谢在风中的玫瑰,朝着关外的方向说了句回家,便一片一片落在泥土里。”
秦蓁瞪大眼睛,依米最后居然是郁郁寡欢而死“晁儿亲手理的她的尸骨,顺了她的心意,托人带去了龟兹。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最后却连所爱之人的骸骨都不曾留下,晁儿经不住打击,觉着依米的死全怪他的任性妄为,一蹶不振,精神也是时好时坏,妙手丹青最后变成一个买醉的疯子。”
老太太拍了拍秦蓁的手,认真的凝视着她“你舅舅是真心爱慕依米的,依米何尝不倾倒在他的才华下。可才子佳人变作怨偶,最后阴阳两隔为何?”
秦蓁闪避着目光“我、我不知。”
“蓁儿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呢”老太太摇摇头“因为他俩不适合,若你宋晁舅舅只是普通的才子,背后没有武国公府,或许他们会过得轻松些。若依米是京圈有名有姓的贵女,别人只会说二人是天上的神仙眷侣地上的鸳鸯,或许真能到白头。”
秦蓁眼中已有泪“般配真当这么重要?没有如果万一?”
“没有如果万一,蓁儿你扪心自问,你愿意用所有博一个万一么。”秦蓁愣住,任泪珠子落成串,一颗颗滴落在地上,发出滴滴拉拉的声音。
老太太将她抱入怀中“你觉着你二奶奶是个好人么?”秦蓁还在垂泪,轻轻的点了点头,二奶奶虽然不大方但逢年过节都会送上自己做的东西,对自己还算不错。
“如果我说依米的死她也有份呢?她打从心底看不上这个媳妇,明里暗里使了多少绊子。”秦蓁不敢置信“你二奶奶那样和煦的人都下过狠手,你觉着归义侯夫人是个良善的么?侯爷那么多庶女,如今一个个悄无声息,下得了这样的手,会让一个孤女进门当正妻?”
秦蓁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将头埋在老太太的怀中。老太太拍拍她的背,细声安慰着。她知道陈明睿那小子是个好的,性子直又真诚,可偏偏生在归义侯府还是嫡子,他的正妻注定只能是名门贵女。且大房五房必有一争,蓁儿真的嫁过去,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她又该如何自处,还是早些断了念想的好。
福寿阁里,香烟袅袅萦绕,一声声啜泣飘出,伴随着一道无奈的叹息。外头已经化雪,大地回暖,春天就要来了,只是屋内那人的春天又何时能到?
*
秦蓁恍恍惚惚的回到汀兰水榭,脸上的泪痕尚可看清。她浑身瘫软的倒在塌上,眼神空旷,不知在想什么。
“小姐。”秋诗猛地跪下,吓了果儿一跳。“老太太那,是我说的。”秋诗小心翼翼看向秦蓁,后者像是早就知,呆呆的没有太多表情。“原来是你出卖小姐!”果儿很气愤。
“就算今日小姐要骂我要打我,或是把我发卖了,我都会和老太太说此事。”秋诗目光坚定“小姐,我们走到现在有多难,付出多少心血,您难道忘了么?”
秦蓁坐起,凝视秋诗,也不开口。“忍气吞声,谨小慎微,不敢与人相争,用的穿的都是五房和思颖小姐选剩的。才能换人家一句小姐养在老太太身边,懂事性子温厚。小姐,秋诗不忍、不忍看您多年苦心付之一炬。”秋诗泪眼婆娑,不住的磕头。
“娘亲早就嘱咐过我,要我盯着小姐,莫让您与陈少爷走的过近。”原来外祖母早就有所察觉,只有自己才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秦蓁苦笑一声。“但我想我是小姐的丫鬟,理应全心全意的对您,怎么能监视您。没成想差点让小姐酿成大错,都是奴婢的错。”
“不怪你,怪就只能怪我自己,是我不配。”秦蓁泪漫出来“我知道我与陈家爷爷无缘,可没想到竟是因为我不配。我以为我的努力,可以换来别人的另眼相看,可是终究是徒劳。”
果儿急了“小姐,您别乱说您在果儿心中是最好的,谁都配不上您。”秦蓁笑笑揽过秋诗和果儿“我没事,只是有点难受,过会就好了,就和以前我伤心时一样。没事的、没事的。”她看向窗外,眼角湿润,会和以前一样的,对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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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颖觉着秦蓁最近很奇怪,整个人如病后抽丝般怏怏的,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对自己说的八卦不感兴趣也就算了,她居然连颜先生的课都左耳进右耳出的。这可就太阳打西边来了,蓁儿表妹对课业十分用心,什么时候这么马虎过,必是出了什么事。
放学后,宋思颖悄悄的跟在秦蓁身后,一路尾随到汀兰水榭门口,居然见着自家亲弟宋子琦。
他满脸通红不好意思,递给秦蓁一个锦盒。秦蓁打开,看了一眼后又收好,将锦盒还给宋子琦。宋子琦急了说了几句,被秦蓁打断笑着捏捏他的小脸蛋。带着秋诗果儿回了汀兰水榭。
宋子琦嘟着嘴,望着手里的锦盒愁眉不展。愤愤的朝宋思颖的方向走来,宋思颖以为弟弟看见自己,连忙躲在假山后,万幸宋子琦没见着她,一脸不开心的往东院走去。
弟弟和蓁儿有什么秘密?两人没见以前关系这么好啊。带着疑惑宋思颖回了东院,走进宋子琦的屋子。后者见自家姐姐来了,匆匆忙忙藏起锦盒。
“宋子琦,你鬼鬼祟祟的再做什么?藏什么了给我看看!”她伸手就要去找,被宋子琦拦下“我的好姐姐,这是秘密不能给你看的。”
“你个小屁孩,小小年纪就有秘密了?我是你姐有什么不能看的,拿过来!”宋思颖态度强硬,大有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
“不行,这是男人间的秘密。男子汉大丈夫说好了不能说就不能说。”宋子琦越长越像宋旭,说话的口气都有两份神似。宋思颖还想去探,可都被宋子琦一一挡回,只好作罢。
接连好几天,宋思颖都见宋子琦偷偷的给秦蓁塞东西,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终于忍不住有一日放学后,拖着秦蓁走到僻静处“蓁儿,你是不是喜欢子琦?我先说好我不同意!”
秦蓁这几日意志消沉,猛然被问及是否喜欢宋子琦,一口气差点没憋死,愣了两秒后笑意不止“表姐,你在说什么呢。子琦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可对一个见过看开档裤的小屁孩没兴趣哈哈哈哈哈。”
“那他为什么天天给你送东西,别以为我不懂,话本里都是这样的。表亲最容易出感情,可我还没做好让你当我弟妹的准备。”宋思颖急了,蓁儿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妹妹,她没想过要把她和宋子琦凑一对。
“哈哈,我当是什么让你误会了,原来是这事。”秦蓁笑眼弯弯,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前些日子我和子琦打赌,赌的是宋旭舅舅什么时候回云中去,我说出不了十五就要走,他说得把正月过完了。你看这不我赌赢了,他就非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我。我和他了不过是玩笑罢了,哪能真要他东西啊。可他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所以最近才来找我。”
“真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表姐你知道也好,你替我给子琦说说,我作姐姐的不需他给我什么,还是自己留着好。”秦蓁戳戳宋思颖气鼓鼓的脸蛋“子琦牙都没换完,哪有心思风花雪月?表姐你话本看得忒多了!”
宋思颖没了底气“真是我误会了?都是子琦那个人小鬼大的,凭白做些事让人误会。”
秦蓁心底长出一口气,她和宋子琦当然没有打赌,托宋子琦送礼的是陈明睿。
陈明睿从元宵节后一直联系不上秦蓁,荒亭一天天的等也不见来人,想在阆风书院和秦蓁搭上话,秋诗又似乎很警惕他,半步不离自家主子,他是半点空隙都找不到。
他不禁想自己是否太过鲁莽,惹了蓁儿生气。这才让蓁儿与他眼神都不再有交集,偶尔有接触,她又立马侧过头去,似故意在躲着自己。
他也想故技重施,去老太太那堵着秦蓁,但老太太说自己最近身体不适不见外客。一来二去,粗心眼如陈明睿,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劲。这才有他央着宋子琦给秦蓁送礼,求得秦蓁原谅。
不过他不知,宋思颖会跟着秦蓁。得亏秦蓁机灵敷衍过去,不然让宋思颖知道了,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秦蓁还觉得有些后怕,用手拍拍胸口。
“对了,蓁儿。我还有一事和你说,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宋思颖憋了好几天的八卦,终于又机会一吐为快,也不管秦蓁想不想听,噼里啪啦的说一大通“三房出事了,三爷爷也许会被罢官!”
“嗯?”三房怎么又出幺蛾子了?
*
城南,西凤楼。
二楼坐了位年轻男子,对着一桌的佳肴无动于衷,只顾低头喝闷酒。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似遇到了什么难事。
谢梓安今日与二皇子密会也约在西凤楼,酒足饭饱后,二皇子从后门离开。他推开包间的屏风,看见的便是这光景“杨兄,为何在此借酒消愁?”
杨川喝的微醺,醉眼朦胧的眯看了一眼,又揉揉眼睛这才看清“谢老弟,你也在这里吃饭啊。来啊,到我这桌来,咱俩喝一杯。太学一别,已有经年。今日有缘重聚,不醉不归!”
谢梓安走过去坐下,杨川是他在太学认识的,比他大了几岁。他刚入太学没多久,杨川就出仕做官,此后两人便没了交集。但在谢梓安印象里,杨川是个老实敦厚之人,今日言行却有些放荡。“杨兄可是遇见不顺之事了?”
不说还好,一说杨川是一肚子憋屈“可不是么,我那倒霉岳父又出事了。我家娘子着急上火,天天缠着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法子?我难不成去和越国公作对?我哪有那能耐啊!”
“我若是没记错,杨兄的岳家是武国公府的三房吧。”谢梓安对武国公府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武国公府和越国公府怎么扯上关系了?”
杨川酒劲上头也不管说得说不得,一股脑都抖出来“谢老弟,我是真的苦啊......”
谢梓安听着嘴角勾出一抹微笑,此事还真是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