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下雨,黄豆大的雨点劈啪劈啪的砸下来。曹智志看着这副光景,硬生生地忍下了心中的火气,以及那不可抑制的复杂情绪,被侯宏毅逼迫着,也登到了马鞍上头。
客栈的房间内,燃了数百支烛,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夫细心地给冀子琪的伤势上药,先用酒精擦拭了伤口,然后把一些捣烂的草药敷上去,再用白色的绷带包扎紧。大雨似瓢泼似的在客栈外吹袭。萧文虹和尤应沂也都换了干燥洁净的衣服,在大夫身边照看着。
“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萧文虹带着些担心的问。
萧琴刚洗浴好换过衣,正用毛巾揉潮湿的头发。虽然和冀子琪几乎只有见过一次面,然而她擦着头发,眼睛也一眨不眨的望着床上的情况。她听说了冀子琪受到了严刑拷打,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此刻见萧文虹这么问,便也就从椅子上起来,往那边走过去。
“这公子身体太弱。”大夫低着声音,有些不安的转动着小眼睛:“不知怎么,腹内有一股黑气,五脏失调,脉搏轻微,气息萦乱。这伤也很重,又没有及时调养,伤口有些感染。许是刚才中了风寒,又有点发烧……”
“那他到底怎么样?!”萧文虹厉声问。
大夫颤巍巍地望着他,用袖子抹了抹额汗说道:“大概……活活不成了吧……”说着立刻蹿到自己的药箱边上,手忙脚乱的收拾各种药品。望着他矮矮胖胖的身影,萧琴萧文虹和尤应沂的脸色都是苍白,接着他便迅速地背着药箱逃了出去。
萧文虹自床边有些恍惚和混乱的坐了下来。
“黑气,五脏失调,脉搏轻微,气息萦乱……他体内的毒还没消吗?”尤应沂低声问。
萧文虹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回头轻抚了抚冀子琪柔软的发丝,感觉到他的生命仿佛也真的就这样慢慢飘忽而去,轻声说:“消也没用了。在长安的时候,神医就说他的毒已侵入内脏,救……也救不了了……”
冀子琪的睫毛仿佛微微颤抖着。萧文虹轻吸了一口气,颤道:“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落到那个魔鬼手里。”倏然之间,他深邃的眸中仿佛泛起了怨恨的神色,又立刻闭上眼睛埋没了下去:“算了……冀子琪……”他面向床上躺着的少年,却又说不出话来。
冀子琪的脸真是如陶瓷精心塑造出来般,女孩般秀美,十分精致。从发际,到轮廓,到眼睛,到嘴唇,再到身体的每一寸构造。如今虽然被绷带所交缠而过,脸颊消瘦而憔悴,但仍旧不减绝代的风姿。如今,仿佛能感应到萧文虹的情绪,睫毛再颤抖了几下,他慢慢张开了眼睛。
萧文虹的眼神微微一亮,看到冀子琪迷茫注视着他的眼睛,水蓝色,波浪盈盈。平静,然而又似有无穷的变化:“……你走开。”他颤抖着把视线转开,“别在这里假仁假义,我死也不会把夜明珠给你。”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我接近你和你的夜明珠没有关系!!”
突然发起火来的萧文虹,一掌重重击在床沿上。冀子琪似是一颤,却又无动于衷。萧琴和尤应沂都是神色一震。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怨怼,夜明珠,又是什么夜明珠,搞得一段友情破裂至此。望着他平静的神情,萧文虹也怨怒的皱起了眉头。
“那你说啊!不是为了夜明珠,你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冀子琪也突然半撑起身来,见得有女孩在,也立刻本能性的拿起衣服,神态从容的穿了起来,“不要告诉我说认识我没有一点功利的意义!”
“好!”萧文虹点了点头,“我接近你的确是为了刺探一点晋湖的消息。”
冀子琪冷笑。
“但我们的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友情,是真实还是虚伪,你作为当事人,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他失望的望着他问,而冀子琪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这模样,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我也不想再多做解释。既然这样,你信不信都没关系!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萧文虹冷冽地说道:“剩下的你要怎么走你的路……从今天起!”他倏然起身走向门边,“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
他走了出去。
灯火阑珊。冀子琪穿衣的动作骤然停止,原本无动于衷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呆呆的望着萧文虹远去。尤应沂给萧琴使了个眼色,萧琴愣了愣,“嗯?”了一声,尤应沂蹙眉,暗示道:“看看他去!”
萧琴立刻起身往门外跑。尤应沂也回过头来,望着冀子琪,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发现,此刻冀子琪的目光很柔软、很柔软。
“你真的错怪他了。和韵从来没有动过你夜明珠的主意。朝廷要他了解的情况,他也早就了解了……他后来真的把你当兄弟看。”
冀子琪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尤应沂一惊,立刻拉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冀子琪轻轻地说道,然后感觉到头脑一阵晕眩,立刻又将那股疼痛压抑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也许明天就会死,也许现在也……但我不会留在这里。”他从地上由尤应沂搀扶着站起来,却也纤弱得仿佛站都站不稳一般。
“承弼。是我对不起和韵。他的心意我都明白,同时他对我的心意一点都不了解……”他静静地望着外面,然后泪水盈盈泛了起来,他闭了闭眼忍住,强笑道:“就这样了。我现在就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萧文虹从客栈走出去,雨势已经渐渐减小。萧琴跨出门外,看到已经行至走廊尽头的他,落寞而孤单的身影,知道冀子琪的事对他挫折不小,连忙启动脚步追了上去。
鸡啼,已然五更天。雨滴淅沥、淅沥。她在萧文虹的后面远远跟着,虽然也不知道这样追过去又该跟他说些什么。萧文虹则沿着廊道不停地走,然后见着一处楼梯,便行了下去。萧琴生怕跟丢了,连忙也奔到楼梯口,看他已经转过拐角,连忙也从楼梯上匆匆奔下去。
这样阴翳的天气,雨水氤氲得四处一片模糊。连挂在檐下的灯笼都散发出毛茸茸的光泽。萧琴跑到栈道上,四处环顾,寻找萧文虹的身影,然后见到前方的走廊尽头,穿着淡金色的锦衣的他,慢慢地迈步到了雨中。
他在淋雨……萧琴震惊地微微张开了口,然后提着衣摆朝他奔跑过去。
“萧文虹!”她一边跑一边喊着:“——萧文虹!”
萧文虹正穿过雨幕行往花园内的那个凉亭。听得萧琴的呼唤,也没有回头,任凭雨水打湿着他的衣服,伸手抹掉脸上蔓延的雨滴。进入凉亭后,就在亭内寻个位置坐下。
因为受凉,萧琴的头还有些微的疼,本就不该再淋雨了。然而看着萧文虹的身影,她还是想也不想的奔进了雨里,踏起飞溅的水滴。雨珠飞洒,水晶般的雨点千万串连续不断的淅沥落下,她冒着雨迅速往亭子奔来,踏上未沾雨露的亭里,方气喘吁吁的停下。
萧文虹淡淡地望了一眼奔进来的萧琴那喘气的神情,想起了今天早上她也是穿着白色四缘衣走进这亭子里。不过那时阳光尚好,她仪态从容,未经飞奔,已无雨水沾襟,便不若现在此般狼狈。
“你来干什么?怎么不歇息去?”
萧琴望着他再喘了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不干什么!……陪你。”
刚才尤应沂那一句话使得她醍醐灌顶,原本内心的郁闷也随着奔出门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哥哥需要帮助、需要陪伴,也需要劝慰和理解。
虽然她不怎么会劝慰人,但是她的哥哥内心很不愉快,而他是她的亲人……
于是坐下的那一刻,没有什么理由,也许也是假的理由,听着萧文虹的问话,她想都不想的这么回答。萧文虹愣了一愣,竟然也有了不想再隐藏感情的冲动,然后苦涩一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就是没有人相信我啊……我真的……就那么坏吗……”
冀子琪的母亲是汉人,虽然他的父亲是厥尊贵的可汗,他还是遗传了她母亲那头乌黑顺直的长发,以及樱桃般柔美的红唇。
无数次的,萧文虹望着他那雌雄莫辨的俊美容颜,总是会突发奇想,如果是他穿上汉装,会怎么样。终于有一次,他把准备送天香阁一名卖艺不卖身的绝色佳人的裙衫找了出来,然后在一个夜晚,冀子琪在可汗大帐里端完宴请时必备的美酒之后,他一把将他拖了出去。
“把这套衣服换上!”他将衣服塞到了冀子琪的怀里去。
“为什么……?”
“试试啊!这可是大济时下最美的石榴裙。”
冀子琪仍旧奇怪的审视着这件石榴色的裙子,然后问:“既然这么好看,你怎么不自己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