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巧巧本来就对沈倩有偏见,如今听见这句话,知道自己在沈倩嘴下讨不着好,干脆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她了,“哼”上一声,扭着脖子转过身去,瞧见田招娣从那头小房间里走出来,身后还跟了个谈陆,表情往下一耷拉,越发不开心了起来。
她这会儿也不想看沈倩那一张脸了,迈开脚步小跑上前,抓着谈陆的胳膊,张嘴就开始告状。
田招娣对于梁巧巧印象不深,知道她对谈陆有情,却也知道谈陆对她心思不纯,大抵跟过去对待自己一样,存了些利用的意思,所以如今她看见谈陆对着梁巧巧那么一副忽远忽近的态度,一时低声感叹,恍惚之间就好像是看见了曾经让人唏嘘的自己。
沈倩心情不错,不稀得搭理梁巧巧跟谈陆这两个人,见田招娣出来,便拉着她往旁边的小凉亭里走。
她今天来探班,一是为了帮田招娣跟剧组的工作人员打一圈招呼,二也是把工作室给她新招的男助理介绍过来,两人找了个茶馆随意闲聊一会儿,等田招娣被导演喊着回去重新开始拍摄,沈倩便也启程回了北城,整理行李,第二天,跟着顾兰青上了去往法兰克福的飞机。
顾兰青在汉诺威这边的房子是她读博士的时候买下来的,原本只买了四楼左边这一间八十平方的公寓,前两年,她隔壁的邻居移居外地,房屋出售,她看着地方不错,就将右边那一边也买了下来,连在一起,单独做了一个工作间。
沈倩上次过来这边的时候,年纪还小,十六七岁。
那时候顾兰青正跟一个当地三十岁的年轻教授谈着恋爱。
年轻教授对顾兰青情深义重,对待沈倩就像是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殷切里带了点儿讨好的意思,不仅耐心教她德语,还常常给她送一些亲手做的小玩意,可沈倩那时年纪太小,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父亲沈和平,每每脸色不悦,一生起气来,随手就将那些小玩具扔到了看不见的角落里。
今天,沈倩时隔多年旧地重游,重新住进这个房间,打开柜子将行李箱里的衣物放进去,胳膊往下面一碰,竟然无意间又碰到了她当初故意扔掉的几个小玩具,木头做的,丑丑的样子,上面还歪歪扭扭写着她的英文名字。
顾兰青跟年轻教授的感情无疾而终。
教授如今已为人父,移居去了瑞士,他后来找的妻子也是一位亚洲女性,据说气质跟顾兰青有些许相似。
沈倩现在自己有了家庭,再一回想起年少时期的叛逆,只觉很是后悔,她想着,如果当年自己没有那样自私的表现出极端的排斥,顾兰青跟这位耐心十足的年轻教授是不是已经拥有了一段完整的婚姻,她是不是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身一人,两地飘零。
顾兰青从学校里拿完资料回来,看见坐在床边发呆的女儿,走过去,便敲了敲她的额头,弯下腰来,开口问到:“两个小家伙都睡午觉了,你怎么不睡会儿?”
沈倩捂着自己的大脑门儿,做出受伤的样子,鼓着嘴巴,嬉皮笑脸地回答:“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以前总爱讨好我的那个费恩。话说回来,顾老师,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一通掺和,你是不是和那个费恩已经修成正果啦?”
顾兰青没想到这事过去这么多年,女儿还会记得。
她在沈倩面前一向难得有个正经的时候,扭了扭腰,故意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扬着脑袋说到:“这沈小姐可就太高看自己了。顾老师一向是爱情至上的自私鬼,一个男人,想要用一纸白纸就把短暂的激情变成长期劳务关系,这我可不同意。”
沈倩于是也憋着笑,装作苦恼地唉声叹气起来:“哎,可见顾老师还是思想开了小差,至少承认了短暂的激情,简直是风流人物,我辈楷模啊。”
顾兰青于是也跟着笑起来,她在沈倩身边坐下,顺势躺在了床上,歪着脑袋告诉她:“顾老师是早年离异的黄金单身妇女,开点小差实属正常,姚太太不一样,你家姚先生这样的品种万里挑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平时你可要好好把持住自己薄弱的底线啊。”
说完,母女两靠在一团大声笑起来。
等笑得够了,顾兰青才又坐起身来,顺着气问到:“好了,说说吧,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问费恩了?别说你在给你亲爱的妈妈考虑再婚的事儿?我还以为你这回见到你爹请假过来看我,会想着撮合我两复婚呢。”
沈倩连忙使劲摇了摇头,拍着胸脯,一脸无辜地回答:“向海绵宝宝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而且正好相反,就是因为这次我爸请假过去看了您,我才发现,他其实也能当个体贴的好丈夫,他只是一直没有这样做。老沈同志呢,这么说吧,挺专情,这点咱们得承认,上了年纪,毕竟是我爸,长得也还算不错,至少继承了我百分之八十的美貌。对于组织上来说,他绝对是个好同志,是个好领导,但唯独对于您呐,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所以呢,我现在不光不想撺掇着你两复婚,我还想赶紧把您嫁出去,不然等我爹真回过神来,开始没脸没皮地追着您要当个二十四孝好老公,那您可就不好跑路了。”
顾兰青看着眼前笑嘻嘻的女儿,一时也不知她是真的长大了,还是在没心没肺地说着俏皮话,好一会儿了,等沈倩凑过来,她才轻笑两声出来,抬起手,揉了揉沈倩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脸蛋,感叹道:“看来,真是真多亏了小姚,能把我这不开窍的闺女照顾得这么聪明又这么圆润。”
沈倩于是一挺胸脯,立马变得得意洋洋起来:“那是,就我现在这张小胖脸,顾老师您一口气起码能打我半小时。您别说,这次我来您这边,就想着多吃沙拉少吃肉,争取减到一百二,回去闪瞎姚先生的狗眼呢。”
顾兰青“哦哟”了一声,指着身后,“那你看见那个空荡荡的道儿了么。”
沈倩抬头看了一眼,茫然地点点头:“看见了,啥意思啊?”
顾兰青从床上站起来,一拍她的屁股,乐了:“意思是…没门。”
沈倩捂着屁股欲哭无泪,嘴巴一撅,十分不服气地想,减不到一百二,我减一百二十五还不成么,再不行,我就自己买个门来按上,反正,法制社会,合理吹牛逼,一切不让姚太太减肥的邪恶理论都是纸老虎,阻碍人类思想进步,简直罪大恶极。
当天晚上,母女两聊到挺晚,挨在一起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上,顾兰青起得特别早,才八点多就开着小车去了学校里。
沈倩也挺忙的,她之前在国内联系上的霍米尔,早上十点半、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一小时呢,眼看着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霍米尔之前给《伏特加女人》做总配乐,当初选择主题曲的时候就对沈倩的风格极为推崇,现在,两人搭上线,沈倩邀请他参加自己的第二张专辑制作,霍米尔当即答应,半点迟疑也没有。
沈倩那首主题曲虽然刚出来的时候备受争议,可如今电影正式上映,观众们进了电影院,坐在大屏幕前声临其境地体会了一遍,之前那些大骂沈倩编曲突兀、怪异的声音一瞬间就弱势下去,不仅观众出来拍手叫好,连之前一些批评过沈倩的乐评人也纷纷倒戈,为自己曾经的武断大肆抹起了辛酸泪来。
沈倩在德国一待三个多月,小日子过得极其舒心。
早上开着小车去霍米尔的工作室,下午上顾兰青学校外头接人,到了周末,就跟霍米尔介绍的几个朋友,带着胖墩儿和土豆儿到处走上一走,七月底,她将这边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国,没想姚小糖一通电话打过来,冷不丁的就说姚信和出车祸了。
沈倩一下慌神,连夜买着机票回了国。
到医院的时候,姚小糖和沈行检都在,沈倩进了病房,挥手让弟弟和女儿离开,坐在姚信和身边,看着他头上的纱布,眼睛泪汪汪地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啊?陈大泉那家伙呢?”
姚信和抓着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低声回答:“伤不重,只是看着吓人,他这几天在检察院那边,我让他把项链交上去了。”
沈倩吸了吸鼻子,有些茫然地问:“项链?什么项链?”
姚信和捏住她的鼻子,笑着回答:“当初陆曼送给小糖的那个。”
沈倩这一下回忆起来了,眼睛突然睁大,靠过去,一脸严肃地问:“那个项链里面真的有东西?还有,我在来的路上,怎么听说谈家老二被抓了?还是谈伯伯亲自看着抓的?这里面是不是也有谈陆的事?”
姚信和点了点头,没有否认:“父陷子死,巢倾卵覆,谈家老二做的那些事,如果不现在端了,以后影响到的,怕就是整个谈家了。”
沈倩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谈家和沈家一样,能够立足北城上层家族,不光是根基深厚,也有后辈出众、家风严谨的原因,如今谈家老二出了这样的事,与其被人抓着辫子走街,不如早早自取其骨。
可沈倩没有想到,原本看着能力平平无奇的谈陆,竟然真的可以在短短两年之内,将自己老狐狸似的亲生父亲拉下马来。
沈倩于是轻叹一口气,想了想,只能鼓着嘴巴问到:“那梁家也下来了?”
姚信和沉默一晌,沉声回答:“那个项链里头的名单,其实没有梁家,不过,昨天晚上,梁德清还有梁巧巧两个人,已经联名上交了一封检举信。”
说完,他床边的电话响起,是琳达打来的。
姚信和低声跟琳达交代事情,倒是没有避着沈倩。
沈倩于是听见他们之间的交谈,脸上神情微微变得复杂起来,她收了收自己的胳膊,看着自己的手指,问到:“梁德清跟梁家有恩怨这能理解,那梁巧巧又是为了什么?”
姚信和放下手机,回答得十分直白:“谈陆说会跟她结婚。”
沈倩霎时呆在原地,张嘴问到:“真的?”
姚信和有些不忍地看了自己这个妻子一眼,像是在感叹她的天真,“你觉得呢。”
这一下,沈倩不说话了。
她当然知道梁家涉及境外势力,罪不可恕,但当她一回想起梁巧巧那么副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样子,想到她最后可能得到的“结果”,一时之间,又忍不住为这样一位女同志感到悲哀起来。
琳达下午跟着陈大泉过来医院,看见沈倩出现在病房里,一瞬间有些被吓着了。
沈倩倒是也不为难她,把她喊到外面的走廊上,轻声问到:“琳达,招娣之前那些信息都是你透露给谈陆那头的对吧。”
琳达低着脑袋,脖子霎时红了起来。
沈倩又问:“是姚信和让你这么做的对吧。”
琳达有些惊讶地突然抬头,支吾了半天,见躲不过去,只能索性承认下来:“谈先生那边的工厂被查封,经销商、工人、物资转运方,都在找着当地政府讨说法,那个‘大宏’的烂尾工程也一直没人敢接手,姚总一开始跟谈先生商量好了,说谈家的事情处理完,谈先生就把后面这些东西转手给姚氏。”
沈倩一脸不解地问:“谈陆跟招娣不对付这事儿我知道,但姚信和要他们家这么个烂摊子做什么?”
琳达抬起头来,左右望了一眼,见走廊上没人,便凑过去,一脸郑重地轻声说道:“这不是烂摊子,这都是功绩啊,巨大功绩,很多企业盯着呢。您不知道,明年建国七十周年,杰出贡献企业家评选,多少人争着想上名单?华升之前出过科研丑闻,姚氏又一直被看做‘混血’企业,姚总这么年轻,要不帮政府收拾这么个烂摊子,怎么比得上那些老油条。”
沈倩听见琳达的话,一下愣了,她像是突然转过弯来,咬牙切齿地问到:“所以他花这么多钱,就只是为了上个杰出贡献企业家评选?”
琳达被沈倩一吼,连忙缩了缩鼻子,小声嘀咕道:“也不是啊,这些业务本来就跟姚氏有关,那些蛀虫也是罪有应得嘛,只不过咱们花得钱稍微多了一点儿而已。况且,不是您说的嘛,想看姚总胸带大红花,接受组织表彰的样子,我哥去庙里算过了,最近十年,这样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沈倩这会儿都巴不得自己生来是个哑巴,她气势汹汹地转身走进病房,对着姚信和,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跟谈陆两个人商量的有来有回,一个为了女人不择手段,一个争着收拾人家的烂摊子,现在都还挺满意?”
姚信和抬起头来,他这会儿已经换完了身上的药,拍拍自己身边的床铺,示意沈倩坐过来,面目沉静,像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姚信和生来不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男人。
他不属于某一个固定的阶层,他虽没有主动伤害他人的坏心思,却也从不会将他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他可以为了满足沈倩的期待成为一个看似大度的善者,自然也就需要为了达到目的做一些不太体面的事。
他没有主动融进这个社会规则里的意愿,所以离开了沈倩,他依然还是那么一个少欲寡欢、冷漠凉薄的坏东西。
沈倩看见姚信和这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差点没被他给气乐了,她一屁股坐下来,恨不得上去捶他两拳:“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不理智,我说一句想看你上表彰大会,你就这么乱来,那以后我说要吃人,你难道还要去杀人吗!”
姚信和头上包裹的纱布微微散开,被窗外吹进来的风一吹,露出额头上很是苍白的一块皮肤,他侧身坐在沈倩跟前,整个人像是藏在了午后燥热的阴影里,只有抬起来的那一双眼睛凉得惊人,冷漠的脸上带着些许骇人的平静,歪着脑袋,笑了一声答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