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
其实忒难过了些。
站岗的士卒心中腹诽着,他本是寻常的寨民,因泗山军中的待遇优渥才一咬牙握起了兵戈,日子倒也过的滋润,可是嘴上不嘟囔些烦冤心里也憋得慌。
无论好坏,很少有一件事会被泗山所有的兵卒惦挂在嘴边。大帅的位置换了新人是一件,张毅把命丢在易山又是一件。
还有一件,就是引得人人谩骂的“兵勇”。
山上的老人还能保住颜面,这伙携功而骄的悍卒终究不敢惹他们太过。可刚入伙的新人可就没能好运了,言语讽刺是习惯,拳脚打骂是家常。好好的一条宽敞山道,本来容得下十来个大汉排队而走,可兵勇们放出话来,新上山的遇着自己必须得去路边候着,嘿,就是见到林帅也没让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啊。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都是过惯苦日子了的,看人眼色过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说了,军中的待遇何等优渥?林帅放话了,在泗山上连饱暖这等大事都只是最基础的保证!
不过从军的哪个是为这个来的?这些年的势力头子更新换代很快,每个都张罗着吃饱穿暖,每个都说自己是善人,结果到头来只是能勉强每天混上一两顿饭罢了。
可这俗套的路子在泗山上竟然是成了真,北域的人懵了,林长天也很不解。
吃饱穿暖这种事情,是连文渊神洲那种地方的流浪汉都看不上的。
是北域的资源太贫瘠了吗?或是北域的本分人很少了吗?
北域的资源很丰富,北域的人民很老实。
资源在兵戈的手里,兵戈却逼着本分人不能做本分之事。
那能干什么呢?
上山成匪。
所以北域的匪患永远解决不了,因为每个人都会是下一代的“恶贼”。
北南的景象就是如此,身为四域里最为贫瘠的地方,这地界上自然是漫山遍野的“本分人”。
既然不用做匪就能吃饱穿暖,这是谁都乐意的事情。
所以忍受几句打骂又能怎的,就当是寄人篱下了,生存嘛,本身就是厚着脸皮的事。
但有一朝午会的时候,所有寄人篱下者的眉宇间都多了一份不属于他们的杀气。
兵勇们肆无忌惮的贬骂着山上的将军,除了奎生以外,似乎所有人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提到林长天的时候,有人犹豫了一会,但很快便傲慢又轻蔑的说道,泗山的大帅的位置竟是让个毛头小子坐了,莫非他是余百里的...不成?
新人们咬紧了牙关,在一片插科打诨的笑骂中有个同样年岁的毛头小子直接挥出了拳。
然后....会上倒是没人敢造次,可听说当晚毛头小子全家住的屋里无端生了一把大火。
没一个逃出来的。
站岗的士卒嘴里嘟囔到了这便不禁打了个寒颤,拢了拢棉袄,没在胡思乱想下去。
从山上下来了乌泱泱的一片,人影绰绰,待到了岗哨之处,士卒收起了面上的不悦摆出一副笑脸候到了路边。
连走路都带着嚣张,是谁家的兵勇自然不用分说。
“嘿,咱山上的大帅还真会挑时间,非要在晚上来决胜负,既然耽误了哥几个的好梦那待会索性对他找来的士卒下下死手,好让他知道这泗山倚仗的是谁家儿郎!”李禄儿叫骂着,嘴里的腌臜喷了很多,对着身边的同袍大声发着牢骚。
“李禄儿,你说说这林帅会找哪位将军麾下的士卒来搦战呢?”说话的是个瞎了只眼的汉子,他有些漫不经心,出门的时候连内甲都懒得披,索性挎起一把刀直接出门而去。
李禄儿挠了挠头,有些“憨厚”:“人家是大帅,天威莫测,谁晓得是哪家部队?不过咱们毕竟在他手下嘛,瞧瞧你们那副模样,像是给上司面子的?多学学我,现在就考虑起怎么给林帅台阶下了。”
兵勇们的笑骂与起哄夹杂在了一起,越行越远,站岗的士卒抹了把冷汗,低声咒骂着什么。
.......
有一山谷,很是诡谲,在当下的季节就逆生了几处水涧。
林长天倚着刀坐在了参天大树的下面,积雪掉落,把他惊醒了过来。
这雪已经埋了半个身子。
还未见人入谷便听见了嘈杂的笑声,粗犷中带着尖锐,马不停蹄,践踏着一方安宁。
“林帅,既然约我们来决个胜负,那怎么没见着您带来兵呢?”李禄儿勒住了马首,在离林长天几尺的地方停了下来,马鼻喷出的热气都扑腾到了他的脸上。
林长天的脸色很淡然,平静的看了眼李禄儿,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李禄儿,我且问你,本帅哪里亏待各位了?是赏罚不明还是缺了你们的公道?”
李禄儿也不搭话,回身朝着一众同袍挤眉弄眼了起来:“林帅赏罚公道都不曾含糊,可惜当兵吃粮,您给我饭吃,我替您打仗不就行了?谁打仗猛谁吃的就多,这才是北域一直以来的规矩,您得偏袒些才对。”
“这样啊,林长天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李禄儿的提议,只不过眼角中藏着股莫名的意味,如同看死人一般。
林长天起了身,他坐的有些麻了。谷外也蹒跚来了一个身影,步履迟缓而沉重。
留下的脚印倒是轻盈很多,有一阵大风吹过就再也不会看到踪影。
这老叟是柳青山,他今儿没拄拐杖,反倒是倚仗着一柄长枪。
“长天,老夫已到。”
林长天拱了拱手,抽刀出鞘。
“李禄儿,本帅给过你机会,这山谷有两个出口,尔等能从那一边出去,我也就不再追究,甚至是近日山上的那把大火我也饶过你们。可要是出不去了.....”
这手中的残刀扬了起来,对着李禄儿的喉咙,隔空向下划去。
杀无赦!
李禄儿擦了把脸上的冷汗,他早就纵马逃到了队尾,声音有些颤抖:“林帅莫不是铁了心想杀掉我们?你可得想清楚了!我等一死,山上谁还能替代兵勇的位置!”
“你们皆是骑军出身吧,本帅允你们一刻时间摆好阵势。”林长天也不回李禄儿的问话,背着身,转着刀。
兵勇们骚动了起来,嘈杂了半天也没结出来个名堂。“林帅,我等知错还不行嘛,看在往日的劳苦功高您就饶了这一次吧,毕竟整座泗山能担起奔袭任务的骑军可就只有我们一支啊!”
“时间已到,林长天转过了身,罡气迸发出来,这是他在北域的第一次全力施展。
那残刀飘在了荡落的枯叶上,百无寂寥。
他就这样纵身入了骑阵,在兵勇们的惊骇之中杀了个人仰马翻。
这刀实在是太快了些,快到好不容易升起的反抗之心转瞬间又被湮灭了个干净。
刀光剑影,气势如虹。
那人如同孤身救边的侠客,在敌军的阵中搅了个天翻地覆。
只不过侠客手里的兵戈不会对着自己昔日的同袍。
所以林长天提着的是杀人用的残刀,谈不上惩恶,只是杀人。
他刀尖上流下的鲜血汇成了一条溪流,引得过冬的蚂蚁都贪婪着爬出洞来,寻觅着属于自己的残羹。
与这处的光景相比柳青山所在的关口却是出了奇的安静,哪怕是面对着下山恶魔的杀戮也不敢把逃命的念头打到这老头的身上。
林长天等人刚到泗山的时候,这山脚下堆成纸片的尸骨,是他一人的手笔。
那佝偻的身影握着柄比他还要高的长枪,立在关口,寒风萧瑟,显得无比孤寂。
“长天,杀人的时候守住心神,把那戾气给压下去!”柳青山暴喝了一声,给林长天提着醒,似乎是让他冷静一些。
残刀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癫狂,可心底的杀意还在搔痒,似乎勾着他处决剩下的“恶徒”。
林长天眸子里看不出喜怒,有些哀怨,似乎是戾气被清明冲尽前的弥留。
李禄儿转动着眼珠,看见那死神停下了杀戮,摸出了马鞍上的长弓,用尽全身力气拉满了弦,狰狞而愤恨。
那羽箭脱了弦,直奔着林长天的面门而去,杀机峥嵘。
李禄儿已经狂笑了起来,看来今日泗山的大帅要死在我的手里了,他幻想着,痴迷在自己提着头颅去马辉帐下请功时的场景。
可惜他当初跟着奎生奇袭了渭南关,没有看到林长天在郭淮箭下救出戚勇时的千钧一发。
杀意,又蔓延在了林长天心头。
泗山的主帅面沉如水,在李禄儿的惊愕中折断了飞箭,朝他走了过来,一步挨着一步。“李禄儿,有件事你搞错了,我今儿给你点明白,从来都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们这样的悍卒,随时都可以再拉出一支来。可山上的将军,智,不可缺,勇,不可少。虽勇却不欺兵,有智却不自傲,这更是难得的名将。奎生是,戚勇是,吕梁是,山上很多将军都是,可唯独我不是,我为大帅,管的是将兵诛恶!”
他停止了絮叨,把刀架上了李禄儿的脖颈,已经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长天,长天!”奎生骑着匹马赶了过来,滚鞍而下,柳禄儿见了,高声呼道:“奎生将军救我!”
奎生直接跪了下来,面容肆泪:“求林帅惦念他们的功绩,饶下一命吧。”
残刀,落了下去。
血液纷飞,溅了奎生一脸,不知道是热泪还是汗水夹杂在鲜血之中,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奎生,我与他们,谁重要?”
“当然是林帅您。他整个身子都匍匐在地上,这悍将显得有些恭敬,甚至是卑微。
“起。”奎生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独自朝营帐走去,失魂落魄。
林长天扔掉了残刀,有些清惘,杀戮蒙蔽了他的双眼?
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幌子大肆喧嚣着本性。
他觉得自己没错,但不敢肯定,因为有错的声音也在耳边徘徊。
所有清明之中都夹杂着惘然。
有一阵大风吹了过来,或许这山谷之间的事很快就会在时间的浩荡中失去了踪影。
无论对错,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