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您高看我了,我这副‘好皮囊’还真就一点作用没起呢。”归晚弯唇勾起个讥讽的弧度,微挑的眼尾和眸中的霜寒相映,好不凉薄。
“您说得是,前途渺茫,我真该为自己忧心了。您可是给我提了醒,我还真是没有讨好的资本,既然这副‘皮囊’没用,总还得寻点其它,比如您这事,我若是告之他,没准还真能换我一席容身之地呢。”
“余归晚!”祁孝廉大吼,“你,你这般无耻,到底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我是‘侯府小姐’,自然是跟您学的。只可惜比您我还差得远呢!能做出这般蠹国殃民之举,您良心何在!大魏将士在前线蹈锋饮血,舍命厮杀,前线是尸山血海,他们不顾己身前仆后继,才为您换来了这一方安宁,您不在后方积极补给便罢了,居然还要克扣军资,这是人做出来的事吗?我都为您感到羞耻!您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要去求云麾将军保你,凭什么?此举天理难容,凭什么要保你!”
归晚有些激动。她想到了江珝,分明是挥斥方遒,运筹帷幄的将军,却落得一身的伤,何故?还是不是亲自上阵,与将士同生死。
“舅父,你以为云麾将军如何会有今日功勋?韬略自不必讲,他必是忠义凛人,怀仁以观劳苦,在战场上折冲擒敌与将士同进退,辅主安民才走到今日。如此立性鲠直,岂会与你同流合污!他此刻是尚未知晓,若是得知原委,您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这话说得祁孝廉脊背发凉,他也不过是攀亲结缘,为了自保而已。瞧他那慌乱的模样,归晚冷哼,继续道:“舅父今儿提了这事,我倒是想问问,两浙路叛乱,你贪了没有!”
祁孝廉心忽悠一下,登时傻眼了,喉结下意识滚动。
能贪一次必然能贪第二次。归晚心都寒了。
“杭州城残垣断壁,两浙路满目疮痍,白骨铺路,伏尸千里。您知道我是如何回的吗?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舅父,军资对你而言是一笔数字,扣多少无所谓。可你想过前线的将士吗?粮草不足,士气消沉,万民茹怒。如果没有为官者克扣,前线将士许还能多撑一刻,杭州城的百姓还能多活一日,也许就会撑到援军抵达的那日!”
她忆起那个梦,梦里父亲干涸的唇,正犹如整个干涸的杭州城。如果还能撑下去,他也不会接那份议和书吧……归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不成城门真的是他开的?
归晚思绪荡开。沉默中,祁孝廉忽而闻游廊侧的竹林里有声响,他登时大喝一声:“谁!出来!”
竹林里枝叶动了动,走出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是侯府三小姐祁滢。
“父亲。”祁滢耷拉着脑袋瑟瑟道。她手里拎了个描金的朱漆食盒,见了父亲有点怕,小脚悄悄地朝廊柱后面移,半个身子都躲在廊柱后。
“你怎在这!”祁孝儒厉声问。
祁滢怯怯瞟了父亲一眼,道:“母亲嘱咐我给姐姐送点心,我路过……”
祁浅被关后,梁氏哭诉恳求,老太太才许她每日探望女儿半个时辰,于是她便晌午去,顺带给女儿送些好吃的,免得苦了她。今儿新姑爷回门,她自然去不成了……
祁孝廉心里翻腾,本就吃了瘪没处发泄,他瞪着小姑娘吼道:“院里那么多丫鬟婆子,非要你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去!”
祁滢被吓得一个激灵躲在了廊柱后面。
这便是三房的两位小姐,一个胆大心机深,一个怯懦得分分钟便能被吓哭。
眼瞧着小女儿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祁孝廉无奈,喝道:“还不快去!”
小姑娘如蒙大赦,扭头便跑。望着逃似的女儿,祁孝廉叹声,目光再次转向面前的余归晚,眼中的怒火又添了一把,操着重重的鼻音哼了一声,甩开衣袖愤然离开了。
这就是所谓的“亲人”啊。
归晚对着舅父的背影长叹了一声,心一寒到底,果然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依靠。
提了提精神归晚继续往前走,然才迈出两步,竹林里传来飒飒声,很轻,像幻听一般。她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
“你说得可是真的?你瞧见了?”小祠堂里,祁浅停下握笔的手盯地看着妹妹问。
看着姐姐和父亲极像的眼睛,祁浅心里直突突,嘟囔道:“是,母亲唤我时,我在正堂侧门偷瞄了眼。表姐夫生得可好看呢,像书房里那画上的战神,就是冷冰冰怪怕人的。”
“呵!”祁浅不屑哼了声,“你才多大,懂得什么美丑。”
姐姐不信,祁滢可不干了,撇着小嘴巴辩解道:“怎就不知道了,连薛公子都不及他呢,母亲见着他都呆住了。”
“果真?”
“自然。”小姑娘信誓旦旦。
祁浅望着眼前誊抄的佛经,心越来越沉,又问:“那他对余归晚如何?”
祁滢还辨不出姐姐这话里的心思,很认真地想了想,道:“他对谁都不搭不理的,只和表姐一人说话,不过父亲说他可是重视她呢。”
“父亲?”祁浅惊诧。
“对呀,父亲刚刚说的,他方才和表姐吵起来了……”说着,祁滢把竹林里听到的话都道了来。
听到最后,祁浅干脆把手里的湖笔摔在了面前的宣纸上,甩下的墨点把刚抄好的句子都掩住了,污迹斑斑,这一章算是白抄了。
老太太不但将她关起来,更是罚她每日一篇佛经,少一字不可,错一字不过。前两天没完成,她几乎是秉烛写到三更天。
这一切都因为谁!还是余归晚,她没来之前府上安逸闲适,自从她来,整个侯府都紧张兮兮地不说,自己也挨了累。
她落魄至此,余归晚倒活得滋润,不仅没被江珝嫌弃,居然还仗着是沂国公府的人指斥父亲。她以为她是谁?还真拿自己当凤凰了,她是忘了自己那些不清不白的事了吧!
祁浅看着妹妹,笑道:“滢儿,帮姐姐个忙。”
……
归晚换了衣衫归来时,江珝还在喝茶,祁孝廉也在,只是一改之前的热情,见了外甥女冷漠得很。
二人要回了,家人相送。沿着抄手游廊朝二门去,经过西厢前,归晚回身劝道:“祖母不要送了,您也累了半日,回去歇歇吧,归晚改日再来看您。”
杜氏哪里舍得,瞥了眼孙女身旁的江珝,见他连清冷得个表情都没有,只怕这“改日”便是来日方长啊。
“送你们到外院吧!”杜氏叹声,拉归晚继续走。
过了西厢,也不知道从哪传来喵呜一声,归晚登时定住,接着便瞧见团黄色毛绒直直朝她窜了来,吓得她连连后退。
那团毛绒从她肩头擦过,归晚心下慌乱,脚底不稳身子不由得向后仰去。后面是空荡荡的庭院,没个支撑,随着惊呼声,她整个人直直朝地面摔了下——
然就在落地前,腰间一个力势提起,将她撑住了。归晚屏息望着抱住她的江珝,又回首看看身下,脸色霎时间惨白。
还有一寸,仅仅一寸,她的腰便要磕在游廊坐凳楣上了。若就这么直直摔下去,那后果便是……她惊得下意识摸向小腹,赶紧抓着江珝的手臂站直身子。
可方起来,又一声喵呜。归晚又惊了一跳,下意识抱住江珝,陡地扑在了他的胸口。
怀里突然被一团柔软填满,江珝有点愣,张开的双臂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他屏息低头,看看惊悸的小姑娘,又看看被遏住的猫,似明白了什么,淡淡道:“你怕猫?”
“可不是吗!”何氏上前解释,“归晚小时候被猫挠过,赶巧又得伤寒,病了半个月,便落下这怕猫的毛病了。”说罢,认证似的看了眼杜氏。
老太太点头,正想去安抚孙女,却见江珝收回右手,顺势拦住妻子的肩膀,轻拍了拍,幽沉的嗓音低声道:“没事了,猫被捉住了。”
语调里虽淡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他动作却无限轻柔。他是在哄她?
归晚瑟瑟回首,果然,猫被嬷嬷抱在了怀里……她安心地长出了口气,仰头看他,二人对视她恍然反应过来,匆匆分开了。
怀里柔软的感觉消失,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江珝暗吸了口气。
他平静地在众人中循视,忽见个小身影隐在抄手游廊和耳房相接的角门处,他未动声色,问道:“这猫可是府上养的?”
何氏瞅瞅老太太,摇头。“府上没人养猫,尤其知道到归晚怕猫,更不会养了。”
“这花猫好像是陈护院家婆子养的,说是老赖在倒座房不走,瞧着乖巧便留下了。”抱猫的嬷嬷解释道。
闻言,杜氏不乐意了。“前院的猫怎窜到后院来!明知道表小姐怕猫,偏就不看好了。把陈婆子叫来!”
杜氏恼火,归晚怕她气大伤身,劝道:“不过是只猫而已,祖母不要气,我没事。”
“你脖子伤了?”江珝蓦地道了句。
归晚摸了摸脖子,靠近锁骨的位置确实有丝疼。
见那两条赫然血迹,老太太更是不能饶过了,恨不能立马把陈婆子扯到面前。赶巧陈护院备好了马车,久等不见表小姐和表姑爷出来,便遣自家婆子去问问。
陈婆子一到前院,两个嬷嬷立刻将她扯到侯夫人面前,这架势,吓得陈婆子一脸懵。直到老太太怒斥,她才明白因为什么,唤了一声冤便道:
“是三小姐说要寻个猫逗弄我才给抱去的。怕冲撞表小姐,我特地绕的西院。”说罢,她一眼便瞄到了角门处的祁滢,大喊了一声。
祁滢吓得呆住,随即转身要跑,却被大哥祁琅一把拉住了。
不跑还好,这一跑不正是说明心虚。老太太皱眉瞪视小孙女,目光恼火,恨其不争。
眼见老太太一腔子怒气要爆发了,梁氏赶紧扯过小女儿,斥道:“你个贪玩的丫头,先生留的字你描了吗?女红做了吗?多大的姑娘了,心里头只装着玩!看看,把表姐伤了吧,还不赶紧给表姐道歉。”
梁氏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把女儿推到了归晚面前。
“表姐,对不起。”祁滢呢喃道,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表姐一眼,稚嫩的双眸里,有惊慌,有委屈,有愧疚,有无措……但独独没有邪意。归晚瞬间明白了什么,可还没待她回话,却闻身后人道:
“三小姐不是给二小姐送点心吗?怎这会儿功夫便去前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