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⑤(1 / 1)

她说得异常顺溜:“你爸出事之后啊,我们赶紧把你接来和芸芸一道住,办完了丧事,才去处理你家里的东西的,那年头治安不好,到了一看,锁都让贼撬了,屋里头翻得乱七八糟的。”

聂芸低着头往嘴里扒饭,聂东阳尴尬地挪屁股。

伯娘还在侃侃而谈:“你可能觉得,家里的钱全落你大伯手上了,其实真没有。就说你家那房子,当年房价不值钱,才卖了十多万,抵不上你现在一两月挣的。”

真有创意,拿当年的钱,比现在的价。

“那些钱哪,去掉办丧事花的,也不剩多少。后来你不是还在我们这住了一年多吗,吃穿都要花钱的,还有啊,这么些年,你爸那坟地,也得花钱修缮,三绕两弄的,我们还贴了不少进去。都是自家人,本来不该给你提这个。但是我怕你误会我们,所以啊得明白说清楚了,省得你心里有疙瘩。”

聂九罗说:“哦,这样啊。”

旋即笑笑:“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家宴结束,聂九罗谢绝了聂东阳开车送她回酒店的提议,说是太久没回来了,就想散散步,走一走。

她走出聂家的高档小区,走上人来人往的步行道,越走越快,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听来都像胜利的鼓点。

她取出那条到手的翡翠项链,旁若无人带上,像是自己给自己加冕。

坠子初带时凉沁沁的,很快就暖了,如一记隔空而来的吻,柔软地贴在心口。

……

再走一段,她觉得周围有点眼熟,往斜前方看,是个居民小区的入口,小区里高楼林立。

想起来了,难怪熟悉呢,昨天刚来过,那个跟了她两条街的詹敬,就住这儿。

这个时间点跟昨天差不多,他应该也快从足疗店下班了,这人要是再见到她,会不会当场吓白了脸?

她近乎促狭地放慢了脚步,反正今天心情好,也没什么待办的事。

果然,没过一会,佝偻着腰的詹敬就从街角绕了过来,全身上下写满了与世无争和小心避让,手里拎着打包的晚饭。

聂九罗斜穿过街道过去:“哎!”

如她所料的,詹敬一见是她,怕不是以为堵上门来闹了,吓得两腿发软、跑都跑不动了,他背靠着小区围墙,高拎起外卖护住头脸:“不是,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色狼,我真认错了,你千万别嚷嚷……”

一大男人,怂成这样,聂九罗都有些可怜他了:“你怕什么啊,我就是路过。”

听这口气,不是来找他麻烦的?

詹敬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战战兢兢从塑料袋拎手的缝隙中看聂九罗:她脸上带着抹怜悯的笑,应该是不想给他压力,正倒退着往后走,路灯的光镀在她年轻而又柔滑的脸上,精致的锁骨下晃着一泓碧影。

那是翡翠,一枚因式就形、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的满绿翡翠,边上用白金雕刻了一颗袖珍小花生,寓意“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坦白说,翡翠雕柿子形的少,满绿玻璃种的就更少,更何况,还有颗小花生坠。

詹敬脑子里一懵,脱口说了句:“哎,哎。”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又让他给叫停了:“怎么了?”

詹敬干咽了两口唾沫,连伸手指都不敢伸得远,畏畏缩缩伸在胸前,遥指她的项链:“你的翡翠,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姓……姓裴的?”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聂九罗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说裴珂啊?”

詹敬太阳穴旁的大筋都在跳了:“你认识她?你是她的……”

“她是我妈。”

詹敬死死攥住手里的塑料拎袋,大梦方醒般:“怪……怪不得,我就说看着有点像,还真是……那,那你是,夕夕啊?”

夕夕,这名字也只有在这才会有人叫了,她本名聂夕,后来觉得生活理当重新开始,于是给自己改了个名:没改太多,只是把生日嵌进去了,九月四号,聂九罗——这名字对朋友非常友好,绝不会记混她的生日,一看名字就一目了然。

她问了句:“你是谁?”

詹敬答非所问:“夕夕啊,你知道……你妈在哪吗?”

莫名其妙,看来这人不止活得孤僻,脑回路也有点异于常人,聂九罗说:“去世很久了。”

她懒得跟一个不正常的人叙旧,转身想走。

哪知詹敬急急撵上来:“不是啊夕夕,她被你爸关起来了,你得救她啊!”

简直是……荒唐透顶,聂九罗十分反感,兼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

詹敬被她问住了,愣了会才说:“我好几次做梦,梦见她在地牢里哭……”

有这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剧本呢,聂九罗很不客气:“你谁啊你,托梦也不该是你,该给我托啊。再说了,我爸都死快二十年了!”

詹敬像是才意识到这一点,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语出惊人:“是你爸,你爸把你妈给杀了!”

真特么……

要不是看这人年纪大了,聂九罗真想给他两嘴巴,她撂了句“神经病”,转身就走。

詹敬急得一路追着撵她:“真的,你妈说要离婚,你爸不同意,还说要带她去旅游,这一去,就没……”

扑通一声,他脚下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手里的圆盒外卖骨碌滚出去老远,甚至滚到了聂九罗前头,她冷眼瞥到,靴尖往外一拨,就把外卖拨得改了向。

詹敬摔得挺重的,一时没爬起来,眼见她越走越远,别提多绝望了:“真的,小珂还说很快就回来,我去朝你爸要人,他把我打了一顿……”

他越说越是伤心,说到最后,抹着眼呜咽起来。

而聂九罗,早走得看不见了。

回到酒店,聂九罗心头那股淤堵之感仍是挥之不去。

倒不是因为詹敬瞎嚷嚷什么“关起来”、“杀了”,这种胡话,如风过耳,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在意的是,一直以来,父母那鹣鲽情深、生死不渝的恩爱故事,忽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那个詹敬,什么东西,形貌猥琐,性子怯懦,也配跟她的母亲扯上关系?

真是堵心,她拿起手机,想玩两局末日围城的游戏转移注意力,点开页面才发现,阅后即焚的app上,有条新消息的红标。

什么时候发的?光顾着鸡零狗碎的事了,居然没注意。

聂九罗点开消息。

——聂二,八号之前,南巴猴头。

这是下任务的节奏,但南巴猴头是什么鬼?不过沾了“南巴”两个字,这是又要去陕南?

好在时间上还算宽裕,八号,还有近一周的时间。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聂九罗回了两个字:电联?

……

蒋百川半个小时之后回了条:知道你想问什么,视频已经发你邮箱了,看了就明白,十分钟后我打你电话。

居然还有视频,聂九罗马上登录邮箱,邮件是匿名发的,被系统归置到垃圾箱里去了。

她点击播放。

视频分两段,开场就在板牙,镜头晃得不行,拍视频的人跑得呼哧呼哧,显然是在追赶什么。

很快,被追赶的那人入了镜,是马憨子,扛着一根拐杖,嘴里还哼歌呢。

“我挑着担,你骑着马……”

拍摄的人厉声问他:“马憨子,这不是瘸爹的拐杖吗,哪来的?”

马憨子:“就车上扔下来的啊。”

拍摄者厉声喝了句:“拿来我看看!”

马憨子心有不服,悻悻把拐杖递了过来。

然后是拐杖的特写,用了很久的水曲柳木单拐,垫腋处包了块旧羊皮,扶手常攥的地方被磨得油光水滑。

第二段是在室内拍的,马憨子拘谨而又老实地并腿坐着,两只手端正摆在膝盖上,正坦白从宽。

“就侵略者的车子开过来,我去拦截,车门一开,他们就把拐杖扔下来了。还让我通知村子……”

拍摄者:“通知村子什么?”

“说八号那天,皇军要跟八路聊聊……”

拍摄者没好气:“你少在这戏精!原话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差!”

马憨子很是不满,哼唧了一会之后才哑着嗓子,一副凶声凶气的语调:“傻子!拐杖拿去,有人问你就说,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

然后又演自己,一脸茫然:“什么猴头?孙悟空啊?”

末了还客串了一把车子远去的声效:“呜呜……”

最后两手一摊,意思是:没了,一个字都没差。

视频就到这里。

聂九罗不觉失笑,难怪马憨子一开头唱起了改词的《西游记》,原来是被“猴头”两个字勾起来的。

马憨子也算是自己人,他爸死得早,当妈的辛苦把他拉扯大,然而七岁头上发了场高烧,他妈没当回事,翻出袋过期的感冒药给他喝了,又让他盖厚被子捂汗,一捂两捂,病是好了,脑壳也捂坏了。

这下没活头了,当妈的痛哭一场之后,跑了。

马憨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饭的村养娃,且知恩图报,矢志守护板牙,一年到头为了板牙打各种各样的对外战争,不过这人的脑袋不算坏得很厉害的,偶尔传个话说个事,倒也像模像样。

邢深来找她那天,说起过“瘸爹失踪了”,看来,对方没能从瘸爹嘴里掏到什么,要借手上有人质这事发挥一把,约在八号、“南巴猴头”。

怪不得要她过去,这种事,是得有刀镇场。

炎拓会去吗?要是再遇到,又能揍他了?

聂九罗有点兴奋。

其实她对打人这事没瘾,但所谓“棋逢对手”,就总想分出高下,人说三局定胜负,目前过了两局,打平,她靠突袭和针剂放倒他,他靠突袭和溺水放倒她,都不算纯靠实力的对碰。

更何况,上次负的是她,那种扳回一局的欲望就更炽。

她已经为自己的胜利设想出了完美的ending,她要把炎拓死死踏翻在地,踏得无反击之力,然后掏出那枚冒充过炸弹的卡扣,对他说:“我也不为难你,吃下去吧,吃了就放你走。”

语气要柔和,姿态要好看,气场要碾压。

太完美了,就差一场胜利了。

……

心猿意马的辰光过得可真快,十分钟只是一晃眼,蒋百川的电话已经过来了。

聂九罗问他:“南巴猴头是什么地方?”

蒋百川给她粗略解释了一下,这是老山林人对秦巴山腹地山头的命名,因为秦巴山地不是一座山头,而是大大小小绵延百里的山岭,现代科学考察的命名法比较死板,就是“1号”、“2号”,但以前的命名就很生活化和生动,都是依形状命名的,什么“南巴猴头”、“南巴鱼嘴”、“南巴鳄摆尾”。

南巴猴头就是秦巴山林深处的一座山头,看来对方对秦巴山地并不陌生。

聂九罗说:“真要去啊?那种地方,听起来跟赴鸿门宴似的。”

蒋百川无奈地笑:“比鸿门宴还不如呢,去鸿门宴,至少还有口吃的,去那,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

聂九罗:“那还去?”

蒋百川说:“瘸爹是老人了,多少年的老伙计,同伴遇险了,能不救?九一年,第一次走青壤,大家喝了酒、发了誓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聂九罗没吭声,这旧事,她听蒋百川说过。

简言之就是,个人和家族的运道,是跟时代和国运连在一起的,所谓国泰才能民安,解放前的百十年,国家遭难,小老百姓朝不保夕的,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那个人力精力“走青壤”啊,解放后又是破四旧又是搞运动,青壤之说,更是没人提了。

蒋百川生于六十年代中后期,那年月,教育是铁定给耽误了,当然,他自己也不重视,觉得猎户嘛,靠山吃饭,一门手艺管到老。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一群大小朋友,也都这么认为。

然而有些行当能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有些行当,是注定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了,一九八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修订通过,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正式施行。

忽然间,野生动物要保护了,资源属于国家所有了,私自打猎牟利是违法的了。

蒋百川傻眼了,他周围那群“读书无用论”、除了打猎半点技能都没的朋友,也傻眼了。

瘸爹更是唉声叹气:华嫂子的爹娘本就嫌弃他没个上台面的工作,现在好了,连上不了台面的碗都端翻了。

有人提议“管他娘的”,保护法在北京,老林在身边,这头打猎,千里之外怎么可能知道,蒋百川觉得不可行,违法是要坐牢的,而且法律只会越来越完善、施行的力度也只会越来越大。

斟酌再三,蒋百川说:“咱们走一趟青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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