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夜色已至,鸣水工坊却不像往日般充满秩序,随着吵闹声渐起,人们慢慢涌来学堂前面。第二场考试结束,和姜匠僵持在原地的少女手中还握着刚用完的锤子,手臂微微发抖,忍着泪意。
“你不是我的徒弟,又是个女儿家,能有第二名已经不错,不要闹了。”姜匠尽可能和气地安抚着,话里却透出来一股对她性别的轻蔑。
手艺只传自己人,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在匠学开始授课时被逐渐打破,但这不妨碍他打心里觉得女人不该学这些、不该比男人强。
知情的给后来者普及着到底出了什么事,随着他们的描述,越来越多的人看着站在里面的几个人眼神微妙起来。
有看懂匠学考试的和试图为女孩辩驳的人,在解释着少女的匠学考试设计其实完全该得到这个第一,但并没有人听,议论声越来越大。
“没拿第一,就闹成这样,得了第一还不是把脸丢到外面去?”
“那寡妇认字倒是认得快,但要不是我们要努力赚钱养家,不像她一样闲,谁会让她得这个第一啊?”
“这娘俩一个比一个丑,啧啧,难怪到现在也没人议亲……”
虽然也有同为女性的考生在内圈为两个女人辩驳,但声音淹没在了恶意的指点和一片片疑惑的眼神中。说着闲话的人大多平日里努力工作,他们感激拿到了机会学艺,但当看到女人威胁到了自己的利益,攻讦和不过脑子的脏水都泼了出来。
已经吵过一架,少女被众多声音压得抬不起头,“你们闹事是想被赶出去吗”的询问声钻进她耳朵里,让她恐惧又不安。
她争这个第一名其实最初只是下意识提出异议,都在一间屋子里,做着同样的东西,水平高低太容易看清了,她做完本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却看着姜匠睁眼说瞎话指了另一个不如她的做头名,惊讶脱口而出。
“他这个地方做错了,我的更好。”
姜匠坚持他的说法,少女想要寻找同盟,但屋子里绝大多数都是姜匠的学徒,他们避开了她的目光,默认了姜匠的话。无力和愤怒在胸膛里碰撞,她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没有人承认。甚至在人越聚越多的时候,他们会说,她不该做这个头名。
在打零工时对木头和金属积累的爱意像心底破了个口子,呼啦啦全被吹开了。他们质疑她的水平,质疑她提出疑问的原因,质疑她作为一个女人,凭什么觉得自己更好。
是她错了吗?第二名其实拿到的奖励也不错……
少女捂着脸上的胎记,不愿再被指指点点,她有些害怕,想要放弃继续争执,低头认下这个第二名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平静地说道。
“……可我们都是一样工作,一样赚钱的啊。殿下允许我们做工赚钱,允许我们读书学习,你们凭什么拦着、凭什么说我们不配?我们嫁不嫁人,和考第一有什么关系?”
旁边是个寡妇,据说年纪不大,但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识字课堂的卷子批改用的是薛瑜提出的分数制度,整个课堂里卷子只有编号没有姓名,只有在最后和分数对应的时候才能知道编号是谁,是男是女,因此比起匠学考试吵起来的第一第二,识字考试公布之后才发现第一是女性更让人难以接受一些。
一个是尚不确定的第一,还能骂骂她痴心妄想,一个是已经公布的第一,却只能从其他角度攻击。
刚刚吵架的时候,寡妇比她说话更清晰、更有力,受到的辱骂更多,关于生不出来之类的下流话少女听着都脸红。但寡妇仍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所有人。她说的那句话重复了很多遍,有人语塞,有人进一步强词夺理起来。
她们并不是造谣的人说的母女,少女其实和她不熟,准确的说,寡妇忙着读书做工,和谁都不熟。但这次看着寡妇挺直脊梁维护自己的头名荣誉,少女好像明白了她一点。她有些羡慕,要是多读几天书也能像这样冷静聪明,她就不该急着来学手艺,抛开了识字课。
少女定定神,“为什么我是个小娘子,就该把第一让出去?”
她捂住脸上黑红胎记的时候,清秀的面容十分惹人怜爱,有人起哄笑道,“知道你是想拿个头名好嫁人,也不用这么拼嘛!”
她从不是为了嫁人想要这个头名。少女更想哭了。
薛瑜赶到鸣水时没有直接到学堂门前处理事情,而是在旁边听了一会风向。鸣水试验田,从来试验的都不只是冬麦、工坊和医疗小队。
随着工坊里工人越来越多,只观察筛选品格低劣和探子的观察期不足以改变所有人心里的固有认知。原本在流浪中被打破大半的家庭宗族束缚,慢慢卷土重来,女人赚钱可以,但当女人压在了他们头上,就像踩到了他们的痛脚。
男性工人可以是忠厚老实、勤勉肯干的,但面对这件事,他们也可以是轻蔑嘲弄的。
有人就有江湖,观念不是一天就能改变,她给出了同样做工念书的机会,却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好像在修路时,她允许民妇参与,也安排了群贤书社兼职做了孩童托管,但在进入分包修路阶段后,她却不能强行要各家不仅带来男性佃户,也带来女性。
好在,她看到了包围圈子里两个对抗大多数人意见的女性。
“娘儿们读书,有啥子用嘛!早点嫁人生娃娃才对。”人群里有人抱怨道,“看,读了几天书,就张狂得不认师父了!”
寡妇立刻反驳道,“你们不读书,就也想让别人不读书认字吗?我们学了字,懂了道理,就能教给孩子们,我们更聪明,孩子们也更聪明,这不是好事吗?你这样一直阻止,是不是外面来要害工坊的坏人啊?”
这话说得重了,从这个思路去想,其实女性认字如她所说是很有用的,在人群里抱怨吵闹得最厉害的一部分人被盯住了,“我发现你们新来没多久,是不是真不想看工坊好?”
仔细看,其实能发现寡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她咬着后槽牙,缩在衣袖里的手也握成了拳头。或许她也在担心,喊着要三殿下来评理,如果薛瑜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那该怎么办?
看着寡妇把事情引去了另一个方向,薛瑜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出面了。
她给出了规则,而有人抓住了公平的机会,这就够了。剩下要做的就是,维持这份公平,和在外界将这个试验场的结果推广。
方锦湖绷着脸被薛瑜派了过去,“我为殿下女史,殿下命我传话,头名不论男女。”
薛瑜没有扶持任何一方,却又扶持了其中一方。
寡妇偏过头,眼圈红了。少女捂着脸,不知为什么感到心潮澎湃,想大叫,又想磕头。她尚不够明白,有时候,公平才是最难得到的。
姜匠擦了把汗,要上来见礼,就被一记眼风定在了原地,“另外,姜匠当真确定这次匠学之试,此女为次名?”
姜匠哽住,从方锦湖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暗示,抱着侥幸点了下头,就听方锦湖宣布,“姜匠老眼昏花,不堪为师,回行宫待命。”
竟是直接把他罢免了!
薛瑜让人来传话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刚刚还叫嚣着的人顿时像一只只被揪住脖子的鸡,闭了嘴,他们四下寻找薛瑜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找到,不得不面对现实。吴威脚下生风走到前面,大声宣读出第一为两女一男的鸣水中学考试结果。
而人群中之前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人,被借来的百人队里几人分别押着离开人群,严肃威胁着,“不许乱动,谁让你们来的,老实交代!”
这下,完全坐实了刚刚寡妇的怀疑,在人群里附和着骂人的男人们看着一部分人被带走,心中慌乱,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中了外人害工坊的圈套,又气又疑的人再想说闲话都要掂量着来了。
刚刚为两个女人说话的其他的考生松了口气,大声解释起为什么少女是匠学第一,对少女最后的质疑也散去了。末了他们齐齐施礼,“殿下英明!”
看着人被押走,人群中风向一转,姜匠这才心慌起来,“方女史,女史!”
方锦湖才懒得搭理他,走到两个女人前面,从衣袖里摸出两个折成方块的纸,“殿下给你们的。”
医科得了第一的少年凑过来,眼巴巴看着他,方锦湖摸出另一块交给他,在期待的眼神里飞快走掉了,让等着听有关三殿下的嘱咐的少年只能低下了头。
折纸是薛瑜在离开前写好的,她询问了吴威三人的姓名,逐一写下寄语。
“xx,鸣水综合中学第一届xx考核第一,你陪伴着鸣水从无到有成长起来,你的付出与努力,你的成绩不会骗人,你的未来也不会。”
比起学的文绉绉的课文,这些话可以说是直白到了极点,但三人里没有人觉得这些话可笑。寡妇看着纸上的字迹,忍了许久的泪水落下。
她小心摩挲着最前面的“黄芪”两字,这是她旁听医课时,自己起的名字,只在后来登记时会用到,别人只会叫她“牛黄氏”或者“黄大娘”,好像她只是承载这个姓氏的影子。但今天,这个名字却被用了两次,一次是吴管事大声宣读的第一名名字,一次是身份高贵的三殿下,亲自写下了她的名字。
两个女人的纸上比医科第一的少年多了两句话,“第一就是第一,与男女无关。读书学艺,莫忘初心,祝你能有更好的生活。”
折纸内容方锦湖是看过的,但他没有留下看看后续,而是一路疾驰赶上了提前离开的一行人。薛瑜骑着马放慢速度,在临近月中越发明亮的月光下慢慢走着,听到后面赶来的马蹄声,没有回头,“回来了。”
薛瑜没得到回应,也没在意,等到了队伍成员到齐,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方锦湖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宫在望,才忽然唤了一声,“殿下。”
月光下,长期画着温柔妆容的方锦湖可谓眉眼如画,十分养眼,说的话却和温柔毫不相干,“上次任务的纰漏,婢子想去补上。”
上次任务?薛瑜第一反应是出自方锦湖手笔的挑拨钟家和士族关系的安排,但仔细一想就发现不对。
唯一符合出现纰漏的,只有封锁简家时最后跑了一个观主这件事。但实话说,这个纰漏实在算不到方锦湖身上。
薛瑜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方锦湖会一直维持着她安排做什么去做什么,拨一下动一下的工作态度,没想到他会有主动要做事的一天,还是用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这算是员工主观能动性提升吗?
“那个道士,是叫守一对吧?还是陈道人他们和守一跟你一起?”薛瑜回忆着从简家案卷里看到的内容,很快猜到了方锦湖要从哪里入手。
没有被抓也没有进入鸣水工坊的道士们,还停留在鸣水县里,其中为首的就是小辈里的大师兄守一。由于功夫好,性格耿直,据老道们交代,基本上是当做武力最强的小师叔接班人养着,怕他知道实情反过头来坑自己人,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吐露真相,拉下来同流合污。
方锦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兴致不高,没有在任务里找乐子的跃跃欲试,也没有试图以此调侃薛瑜,安静得几乎不像他了。
被鸣水工坊的事耽误了时间,半夜赶路容易出事,薛瑜一行回到行宫多住一夜,而方锦湖得趁夜离开。压在薛瑜带来的书箱下的刀剑被他绑在身上,外袍罩下,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薛瑜手边放着没写完的手稿,听到方锦湖关上箱子,才抬起头,“路上小心,少受点伤。钟……钟三娘子还在等你。”方锦湖上次回来昏睡三天,和之前受伤一口气肿四五天都不管的光辉历史还历历在目,她的忧虑绝对有道理。
压榨员工,也得可持续发展。
方锦湖没有回答,在门口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慢慢走了。守夜的陈关知道这位方女史身上背着其他任务,偏偏他什么详情也不知道,作为情报收集人员和八卦担当,挠心挠肺地好奇着。
薛瑜:“陈关,之后继续联系陈道人。”
“是。”
作者有话要说:写不到四千五了,当正常更新吧55555
感谢“46030293”小可爱的20瓶营养液,感谢“入梦难醒”小可爱的1瓶营养液,挨个抱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