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拉着他的手带他往家走。他没有抗拒,也没有顺从,她能清晰感觉到他从后方投来的目光。
老人们窸窸窣窣传来各种动静。
“差点砸到我……”
“你看看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年轻人,真的是……”
林初只希望他们赶快闭嘴,别再刺激到他了。
他刚刚那个眼神……
她没见过他那个样子,透底的冷与狠。
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没有什么怕的,想做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他还很年轻。
——“如果你遭遇我遭遇的事,你会怎么样?”
“那些人早被我弄死了。”
回忆闪现,林初闭紧眼,心在颤抖。
他就走在她身后,她就握着他的手。这么真实。真实的温度,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人。
屋内已陷入黑暗,林初将灯调到最亮,拉着他的手进屋。
“我帮你处理下伤吧。”
他胳膊上的伤破了。
她想把他拉到沙发那,他却不动了。
林初慢慢转回头。他正在看她,没有表情,神情毫无波澜却晦涩难懂。
林初视线下移,“先处理下伤口吧。”
他还是没说话。
一阵沉默。
林初不再说话,静静等他。
“冰淇淋化了。”
好一会,他忽然开口。
林初一怔,手上的触感忽然明显。冰淇淋的确化了,从部分区域流下一道在手背上。
她快速擦掉,以防滴到地上。
他从她手里拿过冰淇淋,咬了一口,边吃边往里走。表情已恢复平常的样子,冷冷淡淡,却不再有戾气。
林初看他坐到沙发上,检查一遍地板,确定没有滴到地上又去洗手间洗干净手。
……
林初帮陈执处理好伤口,他正好吃完冰淇淋。
“不是很甜。”他淡淡说。
“嗯。”
的确不是很甜,但她不喜欢甜食,所以对她来说刚刚好。对他来说也应该是刚刚好的。
“想抽烟。”他窝到沙发角落,声音还是很淡,“但是抽完了。”
林初坐在沙发边,听到这沉默了片刻,“那要喝酒吗?”
“但是,等我回家了你就不要一个人再喝了。”
陈执偏头,黑眸如墨,“要陪我喝?”
她摇摇头,“你自己喝。我看着。如果我陪你喝,可能越喝越多。”
他低笑了声,抬手捋了把头发,手背挡住脸。
“行。”片刻后他说,坐了起来。
他从啤酒箱里捡出来三罐酒,林初看到拿掉一瓶,“你下午喝过三瓶了。”
陈执看她将酒放回去,似笑非笑,“管我?”
她放好酒直起身,轻问:“可以么?”
他随手拉开一罐啤酒,盯着她仰头灌完,捏扁投进垃圾桶里,不甚在意说:“可以啊。”
语罢,弓着腰从箱子里拿出她刚刚放回去的那一罐。一手一个跳出窗户。
林初抿住唇。
院子里风很大,有夏天的味道。一阵风过,满院的叶子与花摇曳,抖出飘荡的香味。
林初屈着腿坐在陈执身边,下巴垫着膝盖眺望远方。
城市的霓虹将远方的天照成藏青色,布着朦胧的一层白光,还不如他的眼睛黑。
院子外偶尔走过几个行人,她想到下午那个女生。他隔着栏杆跟那个女生说话。
视线移到那扇铁门,迟疑问:“那个门打不开吗?”
陈执手捏着拉环迟迟没有动,听到她的声音手一用力,拉环开了。
清脆的一声。
她看过去。他侧脸对着她,目光落在那扇铁门,路灯分来的光把他照的冷清又恍惚。
“会断。”他吐出两个字,喝了口酒。
会断?
林初歪歪头,没有回应。
好一会,她跳下石桌,来到铁门前。不高不低的金色铁门,有些发黑,像童话故事里的门,铁门上方缠着藤蔓枝条,一朵朵淡紫色灿烂着。
如果硬要打开,会将那些枝条扯断。
林初眸光微闪,踮脚凑到一朵花前,小心翼翼嗅了嗅。
香味轻柔,她弯起嘴角,落下脚跟,在铁门前安静地又站了一会。
陈执喝了一口就没再动,胳膊抵着膝盖,手拎着易拉罐,沉默地看她的背影。
风在院子里盘旋,他仰起头,感受风掠过下巴和脖子,一根碎发扎进眼里,他闭上眼。
听到她的脚步声,甩了甩头发,睁眼喝了口酒。
林初坐回去,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
“刚刚你那样,让我有些害怕。”
她开口,声音柔软得仿佛在说:我想吃糖。
陈执喝酒的动作一顿。
“但是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林初放下腿,垂在桌边轻轻晃了晃。
“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很茫然的,只知道学习。后来被校园暴力了,好像活过来了,因为疼。找老师了,但老师说没有证据,老师不想闹大,同学们跟我都不熟,不帮我,也不敢帮……”
“但是被扯乱头发,被打得很惨的时候,听到她们说我可怜,说我好丢脸,说我没用,说如果是她们一定跟李思巧拼个你死我亡,一定会打回去。”
“然后我就试着打回去了……打不过……”
林初转头,陈执侧脸绷着没看她,她轻问:“你一开始打架就很厉害吗?”
陈执眯眸,偏头看向她的目光像把刀。那股灰暗如雾霾的感觉又上来了。
林初淡淡收眼,继续说:“打不过我就找爸爸,但是他太忙没有精力,觉得我们小孩是小打小闹,我也不想麻烦他。找姑姑更没用了。馄饨店在这里搬不了家转不了学,找警察也没用,她对我伤害算不上暴力,自杀的话她也做不了牢。”
“太便宜她了……你想过杀人吗?”
林初抬起眼望着远方,声音清晰地融入风里,“我想过。打不过她,无路可走,她又那么可恶,死最适合她了……”
“但是我想到了爸爸,如果我真的杀了人,爸爸一定不会活下去。”
“我又想到了妈妈。她离世前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可我发现活下去就好难,更别说好好地活下去了。但是我不想让她失望,因为她一点也不想离开人世,可她生病了,而我什么病都没有,所以我想我要坚强,强大的内心可以包容一切,甚至受伤的自己,活着多好啊……但是有点难……”
“但是陈执……这里真的很美,这个世界好像很精彩……你刚刚把冰淇淋砸过去的时候,有个地灯关了。”
林初翘起嘴角,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感觉你那个时候要杀人了……你好像也不怕杀人,你没有留恋的吗?”
“然后我就在想,如果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我被校园暴力会怎么样,你当时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早被你弄死了,我发现我还是不会像你那么果断。”
林初疑惑地凑到陈执面前,“所以你是比我勇敢吗?这种东西是天生的吗?”
陈执眸子微滞,对上她的眼睛。她睫毛抬着,眼睛纯粹得只有疑惑。
林初:“我觉得你挺不错的,如果活下去的话。”
陈执薄唇一牵,忽地低笑一声,沙哑粗糙,他笑得低下头,肩一颤一颤,黄发也在颤。
林初静静看他笑。
他笑完,逼近她,“喂心灵鸡汤呢?”
林初没动。
他冷冷挑了挑唇,把手里的酒递给她,“礼尚往来。”
林初转回去,“嗯……突然意识到喂了个心灵鸡汤,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但是因为是你,这些话就说出来了。”
他仍举着酒,一瞬不瞬地看她。
石桌外的院子变成了鳄鱼池,通往那扇铁门的只有几块石头,踩一脚就碎了。只有一个人能过去。
但是她和他坐在这里。
突然就想救一个人过去。
却忘了后果。
就像做决定的一刻忘了那个人以外的一切。
就像忘了到底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