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郎的到来,恰似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终于打破柳家表面一层风平浪静,数圈涟漪泛漾,逐渐显露出水下暗流与峥嵘,虽然,有些事情其实并非这颗“小石籽”故意造成,“石子”本身自然也毫无知觉。
譬如因他到来,立即掀起与十一娘当众比试,结果造成韦太夫人下定决心将十一娘留在旭晓堂亲自教抚,又趁此时机,将唯一亲孙儿“交还”萧氏,不免就让某些人抓紧“见缝插针”机会,紧跟着就上演一出挑事生非。
邻近无衣苑一处小院,青衣仆妪步伐急急往内,问得白姬正与柳瑾闲话,三两步抢了进去,也不见礼,开口就让婢女领着柳瑾出去,紧挨白姬身边跽坐下来。
白姬也不恼仆妪失礼,只略带狐疑问道“乳媪又有何事”
这仆妪正是白姬乳母,原为白家世仆,后随往柳府,因着一贯自恃得脸,白姬待她又甚尊重,竟从不将自己看作仆下,虽还不至张狂得如那瑶英一般,只在这方院落里,仍被众婢尊称一声“方媪”,在白姬面前,她从来也是以长辈自居,根本不讲究主仆有别。
“阿媛可听说太夫人将小郎君交给娘子照管”这一开口,方媪便直称白姬闺名。
“娘子刚回无衣苑,就唤我过去知会了这事。”
“那你还这般气定神闲这可大大不妥”方媪着急道“太夫人也还罢了,是小郎君亲亲祖母,郎主膝下又无其余子嗣,小郎君在太夫人身边,那是万万不会受半点慢怠,可这一旦落在嫡母手中将来若有万一,可怎生得了”
白姬脸上这才有些肃色,语气微沉“乳媪这是什么话,娘子宽容大度,一贯善待于我,就说我年前生产,若非娘子照顾周妥,只怕不得这般顺遂,狒儿被娘子照料,本是幸事,乳媪可万万不能作叵测之辞。”
“哎呦我这小祖宗,你怎这般你是半点都不晓得那些后宅阴私,当初你有了身孕,郎主近而立无子,太夫人两只眼睛可紧盯着娘子,她若不照顾妥当,岂不无法交待再说她若不是处处妥当,太夫人眼下又哪放心交小郎君交给她照管可到底不是亲生,娘子又哪会真心爱重小郎君,就算这时慑于太夫人不敢如何,要万一,将来有了嫡子我可听说,太夫人有意等小郎君周岁入谱,就要记在娘子名下”
方媪着急得满头热汗,白姬却反而庆幸,轻轻一笑“如此岂不更好,记娘子名下,狒儿便为嫡子,又被娘子亲自教管,娘子是名门闺秀才品无可挑剔,狒儿将来前程,怎么也比随我更好。”
“你这孩子”方媪目瞪口呆,半响才抽了口气“若是娘子将来有了嫡子,岂容小郎君占着嫡长名份就算娘子心里不怀恶意,这一世没有得子运数,真如你所想将小郎君视为亲出,可如此一来,小郎君岂不将她视为生母,反而与你生份,将来你还有什么倚靠岂不终身都要如此谨小慎微。”
白姬笑意敛去,脸上忧伤一恍,叹息一声“为人姬妾,岂不注定便要谨小慎微,只要狒儿好,我再无其余不甘”
“阿媛可不能这般软弱,要说来,你也不比名门闺秀差去哪里,白家那等富足,就说你入柳府,娘家陪来一应妆奁,及田亩铺面,比那些名门世族陪嫁只多不少更不提,当初韦郡王妃遣人登门,不也是听闻阿媛才容出众,有意为义川郡王求纳可惜主母也不知怎么想,竟说服主翁,反而答应了柳府,否则阿媛眼下贵为郡王府滕,连告身都有,哪需这样谨小慎微。”
白姬终于变了颜色,一扫往常和颜悦色,轻斥道“乳媪休提旧事,更不可再出不敬之辞,柳府又岂是贪图钱财门第娘子从不曾过问干涉我之私产,日常衣食也未有半分简薄,已经是我福份,若换作义川王府”白姬深吸口气“乳媪倘若不能谨慎言行,我也只好将你送遣旧家,免得有朝一日,你步那瑶英后尘。”
说完竟然起身“乳媪这些时日莫再四处闲逛,好好闭门思过,省得再被挑唆。”
方媪还不曾受这样厉害拘束,眼珠子都瞪得险些蹦落出来,半响才哭一句“我一番苦心,都是为”白姬却干脆拂袖而去,方媪终于没有哭喊完整,胸口闷气膨胀憋出一声响亮抽噎来。
白姬归去居卧,斜靠榻上,心情却久久不能平息。
白家豪富,只她阿耶却轻视女儿,她虽自幼锦衣玉食并得才学教养,无非是为家族笼络显贵工具,然而她却毫无自觉,长久以来,尚且期望着将来能得一良人携手白头,直到韦郡王妃遣人求纳,眼见阿耶喜笑颜开,她这才知道自己命运早被决定,根本不可能得良人三媒六聘出闺成礼,只有一封文书约定,一顶小轿送去深宅大院,成为卑微姬妾。
而义川王府是个什么地方韦郡王妃自身不能生养,为免被人议论“不贤”,这些年来,也倒主动替义川郡王求纳不少姬妾,但得子嗣,姬妾们尽皆“病弱不治”,郡王府中也不知埋葬了多少红颜白骨,韦郡王妃哪里是看中她才貌出众,看中不过白家丰厚财富
她那阿耶只图攀结权贵,又怎会在意她生死荣辱
多得阿娘,不忍见她送死,因听家中一时常出入大家望族之女掌柜说起柳府萧娘似乎有意择良家女子为柳郎姬妾,别家不敢与韦郡王妃争执,也只有韦太夫人与韦郡王妃有这层姐妹关系,韦郡王妃总不好与姐姐反目。
阿娘废了不少心思,才终于说服阿耶回心转意,认为柳府根底深厚大望之族更比义川王府得势。
庆幸萧娘确为大度宽容主母,非但不曾苛薄欺迫,甚至容她产下庶长子。
乳媪且以为娘家舍得那些田亩商铺是为她撑腰壮势,又怎知阿耶根本目的只是以重资攀结望族,至于她之荣辱,阿耶根本不会关心
而更让白姬感佩则是萧氏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占取资财区区姬妾,并无嫁妆自主之说,主母根本不需任何忌惮,便能将资财占为家有。
然而萧氏竟将资财交她自行打理,从不过问。
不幸中之大幸,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将来她之依靠并非狒儿,甚至不是柳郎,只有萧氏。
关于娘家那是至始至终都靠不住的。
不过乳媪今日这番言行背后,当是受人挑唆蛊惑,也再无旁人,定为金华苑乔氏仆婢,应当也是涉及中馈之争。
白姬深深叹一口气,她身份如此,实在帮不得萧氏许多,唯有约束乳媪,让她不至被人利用而已。
相比这一桩“波动”,另一件事由可就与萧小九直接相关了。
一日,十一娘已经正式搬往旭晓堂,趁韦太夫人午休时,求得曹媪许可,领着碧奴,前往浮翠坞与姐妹们闲话,当然她有意亲近者首当柳蓁,因而在四娘居住阁楼耽搁最长。柳蓁这时已经正式进入备嫁状态,家务学业尽都抛开,未免也觉得有些闲闷,见小堂妹到来,十分殷勤好客。
好饮好食招待番后,柳蓁便考较起十一娘功课,姐妹两个一问一答间,却忽有个婢子心急火燎进来,张口禀报一句“四娘快去看看吧,也不知怎生情由,三郎竟被郡公责罚。”
柳蓁也觉惊讶“阿耶因为事务缠身一贯不得空闲,只由叔父教导三弟学业,好端端,今日怎么会责罚三弟。”
仆婢焦急答道“未曾打听仔细,只听说三郎不仅挨了竹板,这时正在毬场立在太阳底下举重蹲桩,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就连三房郎主求情,郡公也不宽谅。”
十一娘立即扯了扯柳蓁“四姐,咱们还是快去看看吧,待问清情由,也好向世父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