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新六年岁除日,随着清晨第一声钟响,直至天光大亮,钟声仍然未绝,于是满城民众皆知国逢大丧,有百姓忙不迭地向北而跪,悲泣君帝驾崩,自从国都禁严以来的惴惴不安却反而逐渐平息,连平民布衣都知道但凡丧钟长响,继位新君必然已经确定,不大可能再发生宫廷政变殃及无辜,只要不逢大乱,依然还是柴米盐油的日子中等待生老病死,帝位归属何人既非民众能够干涉,又似乎与众人并无多少利害关联,大可不必惶惶难安,只不过眼看新岁将至却不能如往年一般欢娱庆贺而已,那么贵族官宦之家便更加显得“有条不紊”,两日前便有所预料,已将华灯彩幡取下,这时只需高挂白幡举家服丧,等待宫中来使宣诏举哀。
礼法原定,天子作为君父,若崩,臣民皆应斩衰三年,但事实上一国军政不可能停滞三年而不顾,故自古逢国之大丧,罢朝或为三日或为七日,在此期间百官及命妇皆需入宫哭丧,京都百姓也需集于坊门分批跪哭,而罢朝举丧期满,官员各归职属,百姓亦不需再行哭丧,然在四十九日停柩期满前,众人不得除服,宗室王公、皇亲国戚、以及诰命在身的命妇仍然要往宫中哭丧,直至移柩入葬。
又因周高祖崩时罢朝哭丧七日,及到太宗崩前便留有遗诏“不敢僭越先君”而限于三日罢朝,两百年来历代君帝也都效仿太宗之定,故而固然因为贺衍早丧韦太后痛失独子而“哀悲欲绝”,却也不敢打破陈规。
于是关于此次国丧仪制很快议定,从岁除日起,罢朝三日,无论官民贵贱尽皆举哀,仪制与历代先君丧仪并无区别,四十九日后臣民即可除服,唯宗室王公需服丧一年,明春试举暂歇,一年之内禁止婚嫁宴庆,禁止鼓乐。
然而因贺衍之陵并未完工,故大葬之仪不得不沿后,待四十九日丧仪结束后移柩太庙,新君方行继位之礼。
韦太夫人既有诰命在身,当然要入宫哭丧,命妇不比百官,不能跪哭含元殿前,而是集于内朝紫宸门前举哀,但这并不妨碍韦太夫人甫一入宫,便听闻继位新君为妹妹小韦氏所生之子贺洱这一消息。
胆敢未经宣诏便告诉她这一消息的人当然只有小韦氏,此妇捏着帕子擦着眼角作哀凄状,素白麻袖掩示之下,却不无得意地将此“利好消息”知会了她的两个嫡姐,随后又并不愿意自降身份与命妇们共哀,转身回到了郡王妃的群体。
韦太夫人心情虽然沉重,自然不会现于表面,反倒是韦相夫人忍不住小声诽议“定是太后矫诏,圣上明明有手足兄弟,怎会让一个区区宗室子弟克承大统”
太夫人连忙喝止“休得妄言,十妹既然言之凿凿,想必诸宗室已然遵奉遗令,再生诽议便是犯上作乱。”
这三日哭丧需朝夕不绝,诸命妇必须暂居禁内命妇院,轮留才能得以歇息时间,即便韦太夫人贵为太后姐妹,也不能一步乱走些微违礼,直到三日之后,方得相对宽限,每日限时举哀整整三个时辰即能出宫,太后没有忘记体恤两个嫡妹,特别恩赐可在丧仪期间留居禁内,免却日日奔走之苦,柳氏嫡宗除太夫人之外,唯有次媳萧氏有诰命在身,也被太后特意嘱咐可留禁内服侍,辟如九娘等晚辈,因只是闺阁女儿,却是没有资格入宫哭丧,但十一娘因为身任侍读之职秉笔之实,却也成了个别例外,除了陪同公主举哀之外,也接受了太后的嘱令,这日特地前来向祖母宣告贵妃焚宫“殉情”的噩耗。
命妇院位于延英门外,与亲王院虽则相邻,然而当中却有宫墙隔阻,实际上并不相通,可命妇院中除了韦太夫人姐妹两人与萧氏之外,还有不少宗室王妃、夫人在此居留,十一娘想起太后那番叹息叮嘱
“此事本应由我与你大母交待,只到了这时,我也不想再瞒伊伊,我与你大母闺阁时候就不和睦,她性情傲倔,因为早年那些嫌隙并不愿与我过于亲近,又最疼爱你姑母,只怕忽闻噩耗悲痛激愤与我争执起来,我这时实无心力与你大母解释,只好委托伊伊,千万要劝解着你大母,莫让她当众喧闹,要是被旁人耳闻目睹,质问你大母不敬犯上,岂非又让我左右为难另外国玺既然已经找到,我也不愿再追究贵妃违旨隐匿之罪,这乃禁中要秘,为免节外生枝,最好莫与你大母实说,贵妃自尽是因忠于帝君,虽焚宫之举大为不妥,然考虑贵妃是因悲痛欲绝才行此过激之事,不加追究倒也不至于受人质疑,如此,我方能将贵妃追封为后,随葬帝陵。”
这番说辞无不显示韦海池的慈爱心肠,非但不愿追究贵妃匿玺大罪,甚至表其忠贞追封为后,贵妃虽死,如此恩荣也为柳氏之幸
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韦太夫人“知情识趣”的前提上,太后其实并不介意直接威胁太夫人接受贵妃“殉情”的结果,她特意嘱令十一娘代为执行,当然是别有目的。
此时为哭丧礼间歇,虽然大多数命妇已然出宫,然则命妇院中仍是耳目杂多,十一娘倒也担心太夫人猝闻噩耗过于悲愤,故而小心谨慎地提议祖母与嫡母往宫墙之外,作为亲王院与命妇院又一处间隔的小苑“闲步”叙话,可由于禁内正在举行丧仪,这处小苑中也站满了内宦宫人候令监督防止生乱,彻底避人耳目当然不行,是以十一娘绝无可能在这时便将贵妃究竟因何而死细细道来。
时隔多日,又遇如此突然巨大一桩变故,太夫人与萧氏眼见十一娘安好无事原本都松了口气,哪曾想紧跟着便听得十一娘口述噩耗,太夫人膝盖一软干脆跌坐于亭中素榻,萧氏也震惊得紧掩口鼻,一时不知当说什么,眼泪却如决堤而下。
十一娘匍匐跪地,也是哽咽不止。
太夫人愣坐足有一刻,脑子里空茫一片,当神思逐渐清明,几乎忍不住拉起十一娘细问究竟,可她眼角余光捕捉到那些不远不近站候的宫人,虽然不至于听清几人有意压低的言谈,却暗暗窥探的目光,明知此情此境绝非细问究竟的时机,虽然心头刺痛,悲愤不已,然也只是狠狠握紧了颤抖的指掌。
看向十一娘的目光越发锐利,甚至夹带着一丝冷绝。
“伊伊,我问你,你阿姑真是焚宫自尽”
再得肯定的回答,太夫人拂袖起身。
萧氏也慌忙起身掺扶,心中紧张“阿家”
“妄你自从入宫以来,还曾口称你阿姑对你诸多怜爱关照,你就是这么报答她”
太夫人冷厉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十一娘匍匐哭泣的身影,头也不回由萧氏掺扶着,步伐踉跄却坚决,归去命妇院。
十一娘依然匍匐不起,很长一段时间。
她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宫人收回窥视悄然往含象殿的方向走去,也没有看见更远处的转廊上,正准备进入亲王院的少年,却因为偶然目睹这一场景,素服乌披地驻足凝望。
“太夫人怕是为贵妃之逝过于悲痛,而误解了柳小娘子。”紧随贺烨左右的江迂叹息揣测道“大王莫如前往劝慰几句”
“你也过于小看了这丫头。”贺烨眉眼冷冷,留下这句后决然转身。
亲王院的一处角亭,贺烨端肃跽坐兄长驾崩,禁内治丧,他自然再不能如从前一般居住在紫宸殿,甚至亲王院也只容他再暂住一时,等丧仪之后,太后必然会在宫外另赐王府,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亲人,对于禁内贺烨并不留念,此时让他沉思不语的是另一桩事件。
荣国公之孙卢锐,做为皇亲国戚又乃游手好闲之徒,当然也要入宫哭丧,只不过当规矩森严的三日罢朝哀仪后,这位便开始有意接近晋王殿下,今日甚至为贺烨“憾失帝位”打抱不平,言辞之间明显有挑是生非之意,这让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贺烨大感警觉,不得不仔细思量要如何处理此事。
卢锐一个贪图享乐的纨绔能有多少野心身后必然是因荣国公这个祖父指使,而随着太后主政、重设宗政堂的旨意宣告天下,那些利欲熏心者无不蠢蠢欲动,企图挑唆自己出头争强斗狠者决不仅只荣国公一人,贺烨可不想将过多精力耗废在与此类居心叵测之徒虚以委蛇同时,还要防备着太后起疑的糟心事上,因此正在打算是否杀鸡儆猴,进一步强化自己活阎罗的形象,好让叵测之徒避恐不及。
“那年被卢锐暗算坠马身亡者,我仿佛记得与柳十一有些关联”
沉默片刻后,贺烨突然询问江迂。
“大王所指可是喻四郎据老奴所知,喻四郎原本与十一娘之族姐已定姻缘,眼看婚期将至,不想天降惨祸,只喻四郎未婚妻却并非京兆柳一系,家境本已没落,不惜远投亲族庇护,也是太夫人慈悲,将远亲视为亲孙女一般看待,才给她寻了一门上好姻缘,也是真真可惜因为卢锐暗算喻郎,萧九郎还曾打抱不平作诗嘲讽,仿佛后来又闹生卢锐逼婚欲纳柳娘子为妾一事,但并没让卢锐趁愿,卢锐就此怨恨上了萧九郎,后来还被毛维暗中挑唆,欲绑萧九郎施以毒手,结果也不知为何,最后关头识破毛维毒计,两家就此结仇。”
被江迂一提醒,贺烨才回想起一来一段陈年旧事“说起喻四郎那位未婚妻,我倒还有些微印象,仿佛有年晋安阿姐置宴,就曾为难于她,险些强迫那女子与喻四郎同席,我见小丫头那嫡母忧虑不安,料得此女应与京兆柳嫡宗十分亲近,所以随手助了一助,想不到后来还发生过这么一桩纠葛贵妃阿姐是为保我而亡,她之亲友便如我之亲友,哪容卢锐这恶贼逍遥法外,江迂,我知道阿禄是你侄女,如今她已渐得太后信任,你交待她”
江迂听闻贺烨一番低声叮嘱,却惶惶不安“殿下,卢锐虽是死有余辜,殿下一心为京兆柳出气也无可厚非,然而眼下情势殿下有所不知,荣国公已然投诚汝阳王卢锐有意接近殿下之事必然被太后看在眼里,倘若殿下这时冲动行事,老奴就怕会让太后生疑,毕竟如此一来,殿下便是显然进一步对太后示忠,可在太后眼里,殿下不应对时局如此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