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浓重。
私高对面的一片破旧居民区设备落后,暴雨过后,路面上坑坑洼洼,不少地方存着积水。但凡走夜路的人总有几个踩空,一脚陷进泥泞,摔得满身泥。
时间长了,每次暴雨,当地的租户总会绕过这条路。
但程老夫人和她带去的管家不熟悉这片地域。巷子太窄,车又没法开进去,他们只好步行。
程老夫人很久没走过这种泥泞小道了。
二十多年前,程家用苏幼恩的那笔嫁妆发家致富,程家的地位在白城一跃而起。那以后,程荣山将程老夫人从破旧落后的山村里接到白城来居住。一夜暴富,程老夫人的身份从乡村妇女摇身变成白城富贵家族里的老夫人,她的虚荣心一下得到极大的满足。
同时她也开始鄙弃从前的生活。
鄙弃从前的自己。
她再也没回过老家,也不允许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那时候的日子。
二十多年过去,她吃腻了山珍海味,过惯了穿金戴银的生活,也忘了自己从前的样子,亦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再记起。
人总是会选择性的逃避那些不想回首的往事。
程老夫人来时穿的高跟鞋,她过惯了富贵的生活,早就忘了像这种地方的路,一般都不好走。
管家扶着程老夫人,但也挨不住雨天地滑,程老夫人的鞋跟儿又太高。
许多次,差点儿连管家也跟着栽倒。
“这是什么破地方,怎么连条能走的路也没有。”
程老夫人开始板着脸发牢骚,但脚步却不停。
倒不是她有多关心程冉这个孙女儿,她怕这件事被程老爷子知道。她跟程老爷子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没必要再因为这些事儿影响两人之间的和气。
这条泥泞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怎么走都走不完。
加上路灯昏暗,这一片儿的破旧公寓又基本一个样式。很快,一行几人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
渐渐的,程老夫人没了耐心。
或许是环境使然,又或许是她感觉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已经走到尽头。
走着走着,程老夫人忽然就想起了她还没来白城之前的生活。
那段一直被她选择性遗忘的记忆。
孙家祖辈是地主,一直都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孙慧英从小被富养,从小只要她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这样一种教育方式,让长大后的孙慧英认为,人也是可以抢来的。
当初的程驰是村里的青年才俊,也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向来只享受最好待遇的孙慧英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到了程驰身上,但奈何当时的程驰已经有了心上人。
孙家父母本想重新给女儿挑选丈夫,可孙慧英却不干。
孙家父母娇惯女儿,不惜用各种条件威逼利诱程驰的父母。
两家人僵着了一阵儿,最终程家父母拜倒在金钱利益之下,强迫自己儿子娶了不爱的人。
还逼着自己儿子原本的心上人远走他乡。
一步错,步步错。
孙慧英的任性刁蛮,最后换来的只有婚姻的不幸。程驰根本不爱她,不肯碰她,最后她还是使了一些法子,才怀上了程荣山。
即便如此,程驰对她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怨恨。
孙家有钱又能怎么样,因为和程驰那件婚事,因为横刀夺爱,当时的程老夫人遭了不少白眼,挨了不少人的笑话。
时间一久,孙慧英心里失衡,在被接来白城前,她在村里的名声已经难听到极点。
而当初那个女人,就算再温柔、再有能耐、再有学识又能怎样,最后的赢家不还是她孙慧英。
一条路的距离,程老夫人的心思百转千回。
最后眼看着要走到沥青路面上,管家却一不小心踩到了泥沟,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栽了进去。
程老夫人就走在他身侧,猝不及防被他溅了一身的泥水。
管家最后被人捞出来时,活像个泥人。
至此,他憋了一路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老夫人,这种事您应该让夫人来处理啊,您在外面抛头露面的……”
他气,程老夫人比他还气。
“我怎么知道?!我好说赖说她就是不来处理这件事,像是打定了要让冉冉名声被毁!要不是我见过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我都要怀疑冉冉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管家闻言不再说话了。
拧干衣服上的水,把脸上的泥擦干净。
“这怎么一个不如一个。”程老夫人还在嘟嘟囔囔,“苏幼恩太骄傲,方舒琦性子又太软……”
管家以前是从孙家出来的,跟了程老夫人几十年,一听这话他几乎下意识的附和道:“这么比起来,还是当初的叶惠更……”
话说一半,他察觉失言,猛地止住。
月光下,程老夫人死死瞪着他。
两颗黑黢黢的眼珠,加上花掉的妆容和过于艳丽的口红,活像女鬼索命。
管家心里一哆嗦,忙低下了头。
一行人已经走过泥泞的小路,来到沥青路面上。这一片儿地域更加宽广,路灯也没有故障,街上隐隐可见行人,四周还能传来几户人家说笑的声音。
因为迷失方向,程老夫人打发管家去问路,正巧她看到不远处有个女人的身影。
“去问问那个女人,叶家怎么走。”
管家应声,走了过去。
罗颐千今晚去公墓看望了自己丧生于火灾中的丈夫和孩子。
跟他们说了许多体己话。
聊着聊着,便忘记了时间,直到这个点儿才回家。
身后忽然传来呼声,她回头,入目的是一张颇为眼熟的面孔。
她没认出来管家,但管家却几乎一下将她认了出来。
“罗、罗颐千?”
那模样,像见了鬼一样,又惊又怕。
好奇对方为什么认识自己,罗颐千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这人曾经是孙家的。
几乎下意识,她目光越过管家,看向他身后那群人。
罗颐千视线看过来的时候,程老夫人瞬间有种想要慌乱逃离的想法。
但她的脚,却像是被谁死死拽在原地,不允许她动。
罗颐千在此时朝她走过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老夫人脸上的表情和管家面上的如出一辙。
她目光望着罗颐千,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那场熊熊大火,如今忆起,火焰的温度似乎仍能灼伤她的皮肤,让她每晚噩梦缠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觉得是恶鬼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