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和母亲讨论孩子,没过两天佛生就生了。是个男孩,落地有八斤重,母子均安。
弥生很高兴,张罗随礼的金银锞子和锁片小衣。想出宫的,但忌讳上次闹出来的传闻,到有正经事的时候反而不好走动了。后来又传来消息,说十一王殁了。弥生听了有点难过,说不出是为佛生,为孩子,还是为那素未谋面的姐夫。
“活着受罪,死了算超脱了。”元香打着包袱说。她原本在听政殿升了七品女官,仍旧撒不下旧主,死活调回了长信宫。如今在这里做个小掌事,也觉得分外满足。
眉寿站在一旁嘀咕,“我觉得十一殿下很可怜,他算是看见孩子出生了,可那孩子压根不是他的。佛生娘子心狠,虽说和六郎君有情,终归嫁了人,怎么好怀别人的孩子,还栽在自己夫主头上呢”
这话像个耳刮子一样,劈头抽打向弥生。她们姊妹的命运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没有生养罢了。
元香见她脸色变了,狠狠瞪了眉寿一眼。眉寿这才察觉,慌忙上去开解她,“婢子可不是说殿下,殿下别多心。殿下和佛生娘子不同,佛生娘子跟十一王有夫妻之实,再和六郎君不清不楚就是不应该。殿下嫁先帝,两下里干干净净。何况大婚前夜是和九王所以正经夫主是九王才对。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咱们心里知道,并不这样想。”
她摇摇头,“这种事如今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横竖不是也是了,又能怎么样目下要拟定十一王的缁仪,传旨给黄门,我和圣人的分开派下去,单送,别搞混了。”
眉寿领命去办了,元香给她的手炉里重新添炭,一头道,“我在圣人驾前伺候,这阵子见了不少。自打外面有了殿下和九王的传闻,王氏打压谢氏真是不遗余力。家下几位郎君位高权重,难免有些赃贿事。再加上衙门里办差略有疏漏,王氏一门便小题大做,每每上疏弹劾,恨不得置谢氏于死地。”
弥生皱起眉来,“用心倒是险恶,先制服了谢家再来制服我么夫子怎么说”
“九王殿下奇怪得很,并不表态,大有作壁上观的意思。婢子猜他也难做人,王谢缠斗,他帮哪家都不是,只有置身事外了。”眉寿道,“不过昨日和尔朱太傅在凉风堂舌战,委实精彩得很。婢子没念过书,他们口吐莲花我也听不懂,只知道大抵是为军务。太傅指殿下威权在己,一手遮天,殿下斥太傅深谋误主,自取其咎。这梁子是结下了,看来少不得要向圣人施压处置太傅。”
尔朱文扬怎么发落她不在乎,唯独王谢的争斗他冷眼旁观,难免叫她心生疑虑。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两家矛盾越大,朝堂之上的利弊分化就越明显。说来说去他和王谢都有牵搭,火势蔓延不到他身上,但是百年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弥生感到失望,她不懂得提防,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吃了他那些亏,没有学聪明,还对他有指望。他根本从没想过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帝位,来来回回的骗她,利用她。这趟太后亲自请他还朝,大概又给他挣足了面子吧他真是到死都忘不了使心眼打算盘,难怪说要将虎符交给太皇太后,迟迟没有下文。其实太皇太后和他一条心的,交了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何尝打算撒手过
母亲体谅她,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没有来同她说。她从元香这里听到这些,心里总归不舒服。王家不过仗着王宓是乐陵王元妃,真要为难谢氏,她也不会冷眼旁观。夫子这和事佬做得不称职,他想一直这么中庸下去,把姓谢的都当傻子了。
元香心眼伶俐,总能刺探到宫城之外的消息。看她脸上不是颜色,计较再三方小心翼翼道,“殿下日后多留意九王妃吧殿下深居宫中不问世事,自从外头有了谣言,她逢人便哭天抹泪的诉苦。诰命夫人里个个都知道她过得悲凄,言下之意大有太后勾引小郎,叔嫂通奸的意思。我瞧外面这些传闻,恐怕有大半是从她嘴里散播出去的。”
弥生咬牙哂笑,要坏她名声,却也不怕连累自家夫主么这女人大约因爱生恨疯魔了,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来。因道,“那天大妇进宫来说,红白喜事不出月,不在一座府邸办。你回头派个人去问问,小世子满月酒是不是设在太尉府。到时我也趁这把东风出宫去,会一会那位满腹牢骚的摄政王妃。”
元香有些吃惊,“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我不能这么懦弱下去了,自己不成就,死了也罢。但是谢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我这一代。”她把手里的暖炉一掷,炉子盖儿滚脱了,膛里的炭火落在莲花砖上,火星子四下飞溅。她倚着靠背冷冷道,“不管九王是什么打算,也不管我能不能守住先帝的基业,总之王宓留不得。”
就算她自私一回吧,万一夫子真的称帝,是不是会立王宓为后难道她经历了这么多,到最后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么即便他后宫无后,也不能白便宜了那不着四六的王家女郎
元香点头道是,“不过殿下同她毕竟是妯娌,亲自处置怕是不好,是要交由太皇太后办么”
弥生心里恼慕容琤,憋着劲的要叫他为难,“就要九王亲自处置,他想王谢兼得,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推开窗看,太阳无力,挂在天际白惨惨的。长信宫有棵上了年纪的梧桐,天冷掉光了叶子,参天的枝桠上安了个老鸹巢,无数的短枝交错出巨大的船型,从底下看上去苍凉异常。
年下日子过得飞快,临近正月,天愈发冷了。佛生的儿子满月在十二月癸卯,那天弥生过昭阳殿请安,进门的时候正遇上内侍熏醋,阖宫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太皇太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弥生进内殿瞧,她才吃过药,正捂在被褥里发汗。见她来了指指窗下的圈椅让座,一面道,“今天是世子的喜日子,我早就着人备了东西,过会子你替我捎去。生在腊月里,落地到现在也没见过,等天暖和些叫他们送进宫来我瞧瞧。酒宴办在你娘家么”
弥生应个是,“康穆王府里七灾八难的,丧期还没过,办喜事说不过去,不办又怕委屈了孩子。”
太皇太后嗯了声,“小字可取了”
“叫消难。”弥生笑道,“圣人性急,连名字都定下来了。取了个律修,等他弱冠再冠字。”
太皇太后咳嗽得厉害,弥生要上去给她捶背,她忙叫住了,“你坐着,没的把病气过给你。我这模样没法子过问,你替我传话给你父亲,劳烦他多周全。十一王的生母走得早,他自小在我手底下长大,在我眼里和叱奴他们是一样的。没想到福薄,才二十出头就去了。我心里真是”说着泪水氤氲,“这一年事情太多,我痛也痛到麻木了。想管没有气力,只有拜托谢太尉了。”
弥生忙道,“母亲别这么说,佛生也是谢家的女儿,娘家帮衬原就是应该。母亲只管将养好身子,多少事要倚仗母亲拿主意呢”
太皇太后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调过视线来看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仔细端详。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和年初初见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长大了,经历了些事,身上更多了端稳。她和九郎的纠葛她早就知道,怎么说呢仅仅一层窗户纸,但是不好捅破。她也难,过年才十六,先帝没给她留下什么好的,留了百年和个烂摊子。她小小的年纪,拿什么来挑起这副重担再说同九郎有染,这件事怕也不是她能掌控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慕容家的男人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若说是她主动引诱师尊,这话她头一个就不信。
事到如今,她也有些后悔。当初的指婚是个错误。要不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也不至于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九郎主意大,后面的事她用不着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她如今只知道两手都空了,唯剩九郎一个儿子。宠溺就宠溺些,别逼到绝处,再闹出什么岔子来。
“你去吧”她说,“替我带佛生的好儿,叫她放宽心,不高兴的事别想,以后要看着儿子。”
弥生道是,却行退出了昭阳殿。
太后的卤簿要是按祖制来,车舆、鼓吹、仪卫委实太过庞大。省亲和出巡不一样,用不着太周到。弥生也不喜欢这么大的势派,便吩咐下去从简。即便这样,仍旧浩浩荡荡从御道排到永宁塔寺。太尉府在调音里,出西阳门南行三里就到了。弥生坐在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里朝外看,景致和半年前是一样的,只是换了种心境,再加上这淡灰的地,乌沉沉的天,就有点说不出的凄怆滋味。
仪仗到太尉府门上时,阀阅下早跪了满地的人。谢家人口多,迁了京官后举家挪到邺城,几乎把整个坊院都占据下来。横竖隔两三家有一户姓谢的,重又像在阳夏时候的兴旺繁荣了。
内侍托着她的肘下辇来,因着时候尚早,迎驾的大多是族里的亲眷。跪在最前头的是父亲和母亲,后面是一众叔父和阿兄们。她上前搀爷娘,又让众人起身,笑道,“我是回娘家,又不是宫里朝见,大家随意些的好。”
热闹的迎进门去,正房前的台基上还跪了一拨女眷们。领头的是佛生,背后一溜没出阁的姊妹们,莲生、道生、昙生、玄生都在。恭恭敬敬的对她泥首行礼,“愿太后长乐无极。”
这一拜她稳稳的受了,等礼数走过了才是姊妹之间的情分。道生左右看看,她带来的内侍宫婢自发的到每个角落站规矩,井然有序的,个个立得笔管条直。心里赞叹着,吐了吐舌头道,“咱们家算是教条严的了,和这些宫里出来的一比,竟都成了秃毛鸡。”
大家哄笑着相携进了屋子,姊妹们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打茶围,彼此看看,都恍如隔世似的。
弥生看佛生气色还好,只是月子坐下来,一点未见发福,便低声道,“太皇太后让我带话给你,叫看孩子的面儿,别难过。”
这么一说反倒叫她红了眼眶,哽咽道,“他活着没给我好处,可是一走,我觉得我大半条命都跟着他去了。”
弥生想起珩来,难免跟着掉眼泪。旁边的婶娘们赶紧打圆场,“喜日子不带哭的,快叫人把消难带来拜见太后。”
大个子乳母抱着孩子来给弥生行礼,用大红福寿绵长宫绸打着蜡烛包,只露出一张小小团团的脸来。她一瞧喜欢极了,伸手接在怀里,在小脸上香了口,叫人拿锁子来。贴肉戴怕他冷,就塞进包袱夹层里面去,逗一逗,笑道,“长得像年画娃娃,太叫人稀罕了。”细打量,其实眉目间有谢允的影子,也不说破,只顾看着佛生笑。
佛生正有些尴尬,门上司礼的高唱起来,说乐陵王携王妃到了。大家不由朝弥生看,却见她眉舒目展,坦然的一副样子。仍旧抱着消难,只是正了正身子,看架势打算接受跪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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