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斜阳正长(1 / 1)

僖嫔由宫女湖漪扶着走回万安宫去。

乾清宫上这一场较量,僖嫔因也在漩涡中心,宛如一叶飘萍,被贵妃和贤妃两股力道裹挟着,漂泊无依。当时虽然强自镇定,此时脚却已然软了。

湖漪心疼自家主子,便出言宽慰:“娘娘这一步当真是兵行险招,连奴婢都没想到。”

僖嫔抿了抿鬓发:“就因为你也被瞒过了,所以你才能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情真意切。否则咱们又如何能瞒过贤妃和长贵去。”

湖漪想到早晨时的情形,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奴婢早晨瞧见娘娘直挺挺躺在榻上,嘴角有血,当真是吓坏了!蝗”

僖嫔没作声,只挑了挑唇角。

湖漪觑着僖嫔的神色,悄然问:“其实,娘娘……这一回岂不是扳倒贵妃的绝佳时机?娘娘若肯与皇后和贤妃,甚至隐于此事幕后的太后联手,那贵妃此时定然再难翻身。若此,娘娘便可独得皇上恩宠,那咱们万安宫又何愁不能复制昭德宫的风光?哪”

僖嫔轻轻笑了声:“你说得没错,这一次当真是绝佳的机会。皇后、贤妃、太后联手,自然是比贵妃一个人看起来更有胜算。只是,你却忘了另外一个人的力量。”

“谁?”湖漪问:“难道是司夜染?司夜染纵然再厉害,可是他终究不过只是个奴才。”

僖嫔摇头:“自然不是他。本宫说的,是皇上。”

“皇上?”湖漪一怔。

僖嫔仰头望头顶那片雪后湛蓝的天,幽幽道:“后宫的争斗,所谓的胜负,最关键的砝码永远是皇上的心。皇上的心在哪边,哪边就一定会赢;反过来,就算皇后、贤妃、太后联手,看起来人多势众,可是却得不到皇上的心,一样是败定了。”

“所以,本宫几番权衡之下,依旧是选择了贵妃。贵妃暗授机宜,我便一一遵照,暗守至今。一切也果然都如贵妃的安排,贤妃和皇后不堪一击。只不过,没想到一切会被太后看破了而已。”

湖漪想来后怕,脊梁沟里一阵发寒:“娘娘说的对,奴婢眼拙。”

僖嫔撕着衣裳上的穗子,冷冷地笑:“这宫内宫外,还有谁比本宫更能知晓皇上的心在何处?外人都只道贵妃失宠,皇上将心挪到本宫身上,可是只有本宫自己明白,那些被皇上召幸到乾清宫侍寝的夜晚,本宫都是如何过来的……所谓移宠,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皇上挑选了本宫,亦不过是因为本宫的性子在后宫诸人中最为柔弱。”僖嫔说着,自嘲地冷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孤女,事后又敢对外人说什么?”

于是那些“承幸”之后的早晨,她总得要带着娇羞柔软的微笑离开乾清宫,出现在一众嫔妃面前,承受她们的目光凌迟,还要装作真正幸福的模样。她明白,只有这样才是对皇上最好的讨好,皇上也才会因她的演技逼真,而多少真的给她一点和颜悦色罢了。

那些夜晚,寂寞空荡的乾清宫,在夜色的笼罩之下其实是那样的阴森可怖。皇上不知在乾清宫的二十多张龙榻中的哪一张上睡着,而她就只能那样孤单单枯坐到天明。陪伴着她的,之后当年被爹卖了换酒钱时,娘亲从手腕上摘下来套在她手上的菩提手珠罢了。

一颗颗,一粒粒,她一个一个地数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来,直到天光渐明。

所以,她又如何可能会有龙裔?

笑话,都是一场只有贤妃那样自以为是的人,才会相信的笑话罢了。

湖漪低头嘟囔:“只是,这次机会错失了,就更不敢猜想,究竟还有没有下次机会了……”

僖嫔葱管儿一般的指甲轻轻撑住额角:“有,怎么会没有。就算这回还算是贵妃赢了,可是以她的年纪,还能再赢多少回?”

湖漪睁大眼睛。

“现在还不是跟贵妃争宠的时候,可是来日方长。贵妃已然时日无多,再过几年必定先于皇上而去。而皇上还年轻,到时候身边自然还要有人陪着。而本宫这一回帮了贵妃,到时候皇上必定因怀念贵妃,而对本宫有所感念,那么到时本宫自然会名正言顺走到皇上身旁。”

僖嫔轻挑樱唇:“本宫今年不过二十岁,本宫等得起。”

她是比后宫嫔妃的出身都低微,可是她比她们的耐心都足,韧劲都强。于是这一场后宫逐鹿,她必定笑到最后。

湖漪犹豫道:“可是太后虽然清修多年,却没想到还是对后宫诸事,如此洞察分明。娘娘日后,怕是要勤向清宁宫走动走动了。”

僖嫔点头:“不过太后亦不足为虑,她与贵妃年纪相若,殊途同归。本宫反倒担心,太后的消息是来自别处,是有人事先看穿了皇后、贤妃,与贵妃双方的意图,于是提前禀报给了太后。”

湖漪一惊:“这后宫中,还有这样的人!娘娘,那会是谁?”

僖嫔一笑:“不急。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看,慢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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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贵被下了锦衣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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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冤家不聚头,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正是贵妃的亲弟弟万通。

长贵因出卖贵妃而下狱,万通早已恨得牙根痒痒。虽说皇帝直接赐死,可是万通又如何能甘心让长贵死得那么容易?

这多年来锦衣卫早积累下太多刑罚手段,想要让常规吃尽了苦头而不死,简直太过简单。于是长贵被押入锦衣卫狱不过半天的时间,已然体会了数次求死不得的疼痛。眼见日光渐西,锦衣卫总要了结了他的性命,好向皇帝回报,他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下来。

事已至此,他只求速死。

万通今日亲自招呼长贵。算着时辰,瞄着长贵面上的表情,万通便也明白长贵现下是只求一死了。万通便笑眯眯伸出马鞭去抬起长贵下颌。只这样力道轻微的动作,却都让长贵忍不住一阵哀号。

这便是锦衣卫的手段。纵然从表面上看来,长贵倒没多少伤痕,可是实则完好的就剩这一层皮了——因为一会儿还要剥的,岂能损坏了?而这层皮下头,所有的器官脏腑,甚至每一条神经,都已然伤了。

万通怜悯道:“啧啧啧,你倒也还算个骨头硬的,中途只咬舌自杀过一回,拴上了衔枚之后便再没了。倒比那些朝中大臣更能扛。本官也顾念你这一回,说吧,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念想?本官也体恤你一回,帮你圆满了。”

长贵口中咬着衔枚,勒住舌头,于是说不得话,只呜呜做声。万通便朝掌刑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迟疑了一下,怕摘下衔枚来,长贵再趁机咬了舌。万通倒笑了:“兄弟,别担心。他这么多大刑都熬过来了,眼下有机会圆满夙愿,他便舍不得咬舌了。”

掌刑锦衣卫将长贵的衔枚摘了。长贵口舌已经麻木、红肿。他忍着疼活动了几下,才勉强能说出话来。

万通耐心地等着,甚至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长贵,别着急,慢慢说,啊。”

贵妃在宫里,万通没机会进宫去看望,便由他老婆王氏时常进宫去陪伴。那王氏也是个精明透顶的,多年前进宫后回来便对万通说,瞧着贵妃身边新超拔的那个领班太监长贵不地道。王氏还跟丈夫嘀咕,说该不会是贵妃因年纪大了,看人的眼光便也跟着迟钝了吧。虽说司夜染这样的数十年难得一遇,但是也总不至于用了长贵这样儿的。

可是贵妃的心,即便是万通这个当亲弟弟的,也不敢妄加揣度。他便叮嘱老婆小心观察着这个长贵,若有异常,赶紧叫他知道。

这个长贵从前倒也算是个有眼色的。每逢有机会出宫,总会倾囊所出,办了礼,到万通府上拜见。于是万通与长贵,多少还算有些私交。

可是这种私交,自然比纸还薄。今日万通便简直变成了活阎王,戴着一向的笑容,将长贵几番番往死里折磨。于是此时再见万通的笑,长贵便打心底里发寒。

他终于缓缓道:“万大爷……我想见一个人。”

万通笑眯眯应道:“谁?难道是你爹,或者你自家兄弟?不过山高水远的,怕是赶不及了啊。”

长贵摇头:“自进宫之日,他们便不再是我爹和我兄弟!我不想见他们,死了也不关他们的事。”

万通饶有兴致,问:“那你究竟是想见谁?”

长贵缓缓抬眼。牢房窗外,斜阳铺金。

“……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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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通走出牢房,活动活动肩膀。

他亲手料理长贵,关节也都酸了。

他吩咐人去请梅影来。

手下便一怔:“大人当真要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大人对他何必如此仁慈?”

万通“咕”地一声笑:“你瞧他现在已是放松了下来,只等一死罢了。我如何能叫他死得这么畅快?人之所以死得不畅快,无非是尘世还有事割舍不下,于是我非要让想见的人到他跟前来,让他再生起不甘去死的心来,那他受刑时,才更痛苦。”

手下知道梅影是贵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便有些担心道:“长贵此时已是疯狗,怕死也不甘心。若请梅姑娘近来,怕那疯狗会伤害到梅姑娘。”

万通冷笑:“怕什么?许多话叫他们两个当面说明白了,咱们也才听得明白。”

梅影少时便到。

万通将梅影送进刑室,他便与手下都退了出来。长贵只是除了衔枚,身上依旧铁链缠身,也不怕他能怎样。

梅影来得尽管匆忙,却还带了个食盒,从里头端出两样小食。

梅影淡淡道:“这都是你寻常爱吃的,是我亲手做的。时间紧迫,这些都不是现做的,可是都在冰鉴里存着,还可吃得。”

长贵便笑了,只盯着梅影瞧:“没想到,你还肯来见我。我以为,你是不肯来的了。”

梅影淡淡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却也并不亏欠你,所以我又何必不敢来见你?好歹咱们也曾共处那么些年月,不管我是否需要,你也总算替我费过些心,于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情面,我还是该给的。

长贵一声苦笑:“原来,在你心里,咱们的情分不过如此!”

梅影这才缓缓抬眼,冷漠地望向长贵:“一直以来,我始终都在提醒你,叫你别想多了。是你执迷不悟,你怪不得我。”

两泡热泪,狠狠撞疼了长贵的眼珠。他深深吸气,想要压抑回去。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娘娘眼里,在你梅影心里,我就总比不过那个司夜染去!”

梅影出了一刻神,也轻轻摇了摇头:“也许从来,无论是我,还是娘娘,就没将你们两个放在一处比较过。”

长贵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我连与他相提并论的资格,你们都不曾给过?”

梅影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本来如此。长贵,一向都只是你自己想多了。这个世上欺你负你的,不是旁人,而一向是你自己罢了。”

梅影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心若太高,便会飘得连自己都抓握不住。失了根本,还拿什么与人去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长贵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崩出来。

“就因为我在你心里半点存在都没有,所以梅影你才毫不犹豫为我设下圈套。你知道,我这么蠢,一定会自己中计。你从来就不担心我能逃脱……”

说到这里,梅影终于手指轻轻一颤。

“不。我曾经不放心过。我与柳姿说那番话的时候,知道你就在近旁。我是赌上一赌,可是我也知道素来狡黠,我很是担心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长贵终是没控制住,泪从眼角滑下来。

他柔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那刻的反应有些太不寻常。我存了担心,可是我却看不得你说要去牺牲了你自己……梅影,其实也许我始终都觉得,如果你死,不如我死。所以这一刻我死在你手上,不知怎地,却也没有怨你。”

长贵轻轻晃了晃头,“适才万通问我,怎地就咬舌自尽一回,竟然将所有酷刑都生生打熬下来了——我其实,是在等着这一刻,还能最后见你一面吧。”

梅影指尖再颤,已是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长贵便笑:“够了,梅影,你别哭……话说明白了,我上路也心安。你这便去吧,不值得再为我掉一滴泪。”

梅影便颤抖着,急忙起身向外去。

长贵忽地又一声轻唤:“梅影,听我最后一句话,断了对司夜染的心。他,他不会如我一样待你的。”

梅影眼中的泪便没了,只存冷硬。她回头冷然一斥:“你管不着!”

铁门铿锵,倩影终是去了。

长贵朝门外一声冷笑:“万指挥使,送咱家上路吧!”

没人回答,铁门无声地一开。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如青烟飘入。

万般娇娆的笑,牵扯缕缕柔情,宛如爱人之间的絮语。那人贴住长贵的耳边,轻柔道:“长贵,我来亲自伺候你上路。”

长贵魂底陡然一惊!

那是一个让他只听见嗓音,便恐惧得心魂俱颤的人!

他缓缓回头望去:“……藏,花!”

黑衣红里的藏花,这一刻妖冶得宛如夜色里绽放的血红罂粟。他曼妙伸舌,舔了舔雪光刀尖:“……是我。能死在我手下,是你的荣幸。长贵你放心,由我藏花活剥下来的人皮,会完美得一根汗毛都不会缺了。”

“藏花,为什么是你!”

长贵不怕万通,不怕锦衣卫,可是他怕藏花的手段!

藏花阴柔地笑,目光痴缠:“长贵,这些年来你多次忤逆我们大人,我早想要你的命。是大人压伏着我,说你当然该死,可是别白白就死了,好歹尽点功用再死,我才等到了今天。随你进宫,我便是要亲眼看着你走向鬼门关去的。今日,你欠我们大人的、欠灵济宫的、欠我的,便都该一并清算了。”

藏花微凉的手指伸进长贵衣领,沿着他脊椎向下滑去,啧啧地道:“我会从此处下刀,左右分开你的皮。你放心,到时你必定如蝴蝶展翅一般地美。”

“哦,对了,我不喜欢听你惨叫,那会坏了这完美的意境。我会一边给你活着剥皮,一边执行气闭之刑。蘸了水的白棉纸,我给你选了最好的,一张一张覆在你面上,只先让你叫不出声,却不会让你断气。我手下极有分寸,你放心,我必得将你全身的皮活剥下来,送到你眼前儿给你亲眼瞧了,才会将最后一张白棉纸覆在你口鼻之上……允你上路。”

阴森的锦衣卫大牢里,转瞬便传来凄厉的惨叫。不过那叫声仅得一半,便戛然而止,其后再也没有动静。

窗外残阳,血一般地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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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关日落,兰芽被蒙着眼睛,茫然地跌跌撞撞朝前走。

耳畔有水声,脚步感受得到摇曳,还有板子的磕碰声。

鼻息间,则是桐油的气息。

这还是船上,没差。可是少顷脚下便忽地扎实了。兰芽心下明白,怕是上了陆地了。

兰芽便低吼:“你们带我到了哪里来?”

不对,此地绝不是淮安,更不可能是什么漕运总督衙门。

如果只是淮安,那么从南京城外上了官船之后,不消一个时辰便该到达。他们早就应该弃舟登岸了。

更何况,她又何必被蒙住眼睛!

之前被押在船舱里,她大致掐算过时辰,此时怕是已经乘船走了一整天!

还有,扑面而来冷冷朔风,还有小小的雪沫子刺到脸上——便还怎么可能是江南地界!

没人回答。

她便急了,跺脚大喊:“虎子?虎子!”

还是没有回答。

兰芽便急疯了,扭头便嘶吼:“你们是谁?你们把虎子带到哪儿去了!”

都怪她,都怪她断错了人……她原本以为那个陈泰当是可以仰仗之人,于是才不顾虎子的疑虑,带着虎子上了官船。可是哪里想到,两个人刚进船舱,就被那副将带领手下分别拿下,捆绑了起来!

然后眼睛都被蒙上,嘴也被堵住,就这样不知昏天黑地地给带到了不知何处!

或者陈泰也早已变了,他早忘了死去多年的于谦大人,他也跟怀仁他们沆瀣一气,于是将她送回了南京?

是她的错,她死就死了,可是虎子怎么办!还有月船拼了性命拿下的那四封信,又该怎么办!

兰芽索性平静下来,莞尔一笑:“这位爷,我知道曾诚银子的下落。几百万两啊,爷你若放了我,我便都给了你。到时候你家十几辈子都花用不完!”

却依旧没人搭理她,只是眼睛上的布条忽地被抽走。

眼前猛地一亮,幸好已是日暮时分,光不算刺眼。只有冷风蓦然吹来,让她眼睛有些酸,一眨眼,便掉出眼泪来。

眼前所见,竟然是在一座驿站之外。

夕阳如血,斜挂箭楼飞檐。

就在那脂红余晖里,一个玉色锦袍的身影背坐其上。帽带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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