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抬头望去,正是小窈。
小窈今日盛装而来,身上穿杏红的掐腰小袄,通肩的大幅刺绣,直下柿蒂形的小袖口。下面系亮银色压褶襦裙,那裙褶里也是银线刺绣,微微一动便是清光潋滟。
整个人俏生生仿若早春盛放的第一枝杏花。
科举放榜,乡试因是在八月,放榜之时正是桂花飘香,于是民间又称乡试放榜为“桂榜”;会试则因是在春天,恰逢杏花前后,于是又被称为“杏榜”。
小窈今儿这般模样前来,便是做足了准备,要占春风第一枝。
息风见状上前来遮住兰芽,手握剑柄,沉声怒叱:“大胆!戒”
小窈纵然再是秦越的女儿,可是身份却也不过一介布衣;兰芽现在已经为正四品太监,平民百姓岂可冲撞?
那几个轿夫也不怠慢,各自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拿人。
兰芽想说话,奈何口中干呕不止,却是一个蓝衫公子走上前来,轻轻隔开了小窈,朝息风躬身施礼:“学生参见风将军。”
正是秦直碧。
息风见状,忙向旁一避。
今年乃是科举之年,朝廷为表示重视学子,于是所有进京赶考的士子,便是在路上遇见朝廷命官,三品以下都可不跪。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解元、会元,稍后金榜之上极有可能还是状元,以息风的品级也不敢轻易受了他的礼。
小窈自是明白此中道理,不慌不忙轻哼了一声。
息风便眯眼望来。
秦直碧忙再施礼:“方才是学生的亲眷冲撞大人,学生定会严加规束。”
息风便一声冷哼:“亲眷?”
秦直碧蹙眉:“小妹。”
火药味越来越浓,倒也帮兰芽止住了吐。她伸手从腰上解下个皮囊来,饮水漱口。这才起身走过来。
“风将军,秦会元,这是做什么?”
兰芽说着一瞥小窈,随即亲热笑开:“师妹,你也来啦。”
兰芽这般亲热,叫息风和秦直碧也有些意外。小窈就更是懊恼得一瞪眼:“公公慎言,谁是你师妹?”
兰芽不以为忤,抬步穿过息风和秦直碧之间的缝隙,径直朝小窈走过去。作势要抓小窈的手,将小窈吓得连忙后退三步:“兰公公,你要怎么样!”
兰芽不答话,只回头瞪了息风和轿夫们一眼:“小窈姑娘与咱家一向亲厚,方才是故意与咱家说两句俏皮话,怎地就轮到你们这么撸胳膊挽袖子?还不快退了下去,别扰着咱家与师妹说体己的话儿。”
这一句一句的看似兰芽在提小窈找面子,可是小窈却越听越想跳脚。这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汇集到这儿来等着看金榜的,这么人山人海的当口,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家却跟个太监勾搭连环,这算怎么回事儿!
看她急了,兰芽面上反倒更是笑意吟吟,走上来更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问:“师妹连金榜都顾不得看。这么急匆匆只想来找本公子闲话……想来是师妹思念本公子了。”
小窈大骇,急忙再连退三步:“兰公公,你,你别胡说八道!”
兰芽娉婷而立,手拢袍袖:“方才师妹不是由许多话想对我说么?怎么不说了?咱家此时给了师妹机会,师妹若不肯说的话,倘若咱家一扭身却听见师妹在背后说的话——那刻当真别怪咱家不客气!”
八月间的乡试,那场两人于贡院外的直面,兰芽便知道小窈看破她的女儿身了。
毕竟彼时小窈也是女扮男装,两人相面而对,简直就像是一面镜子里外的两个人。女扮男装的那点子特征,放在彼此的眼里,便会无限放大,各自就都瞒不住了。
所以小窈方才上前说她吐了的那句话……自然就更是别有深意。
小窈盯着兰芽,恼得半晌没敢说话。
倒是秦直碧缓缓走上前来,盯住小窈:“师妹方才对兰公公说了什么话?”
小窈恨得瞪秦直碧一眼:“师兄为何对我这副神情?难道我说错了么?”小窈一指兰芽,深吸一口气道:“她吐了!”
秦直碧砰地捉住小窈手腕:“……师妹,不妨告诉你,那答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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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天地之间扰攘的人头攒动仿佛都静了下来。
小窈梗了一口气,才问道:“你再说一遍?”
秦直碧却已松了手,蓝衫静静,玉树而立:“你已经听清楚了,无须再说。”
“你说什么!”小窈悲愤交加,一时都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眼含热泪,举拳就要打。
他说什么,他是在跟她说,那个假太监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是不是?!
这是何时的事?那他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小窈,这是做什么?”一个人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小窈的手腕。
小窈回头看去,便哭着扑进那人怀里:“爹!”
正是秦越。
因来看榜的人多,秦越这一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位旧识,这一路寒暄下来便被延宕在了后头。小窈心急想抢先看榜,这才拽着秦直碧和陈桐倚抢到前面来了。待得秦越跟上来,却见这边已是起了冲突。
秦越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腕,抬眼瞟了兰芽一眼。然后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小女生长于山野,不知这是冲撞了哪位公公,还望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草民替小女向公公赔罪。”
兰芽便也忍不住细细打量: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越。
三十年前的状元,如今门生遍布朝野,隐然一派学党领袖。
兰芽便一笑,上前托住秦越手肘:“岂敢。前辈言重了。实则咱家与小姐颇有缘分,今日重逢说说笑笑罢了,没想到叫前辈担心了。是咱家的疏失。”
秦越最恨宦官专权,当年风头正劲的时候也是被宦官陷害而不得不辞官回乡。于是见到兰芽的衣着,便很有几分生厌,却没想到兰芽言辞执礼,毫无倨傲粗野。
倒是一愣。
连忙回道:“公公过谦了。”
此时国子监门口铜锣山响,放榜了。
所有人都像从水里仰头出水面争夺氧气的鱼儿一般,都朝着国子监大门去了。秦越便也一拱手:“怠慢公公。草民带小女告退。”
兰芽便也一伸手:“前辈先请。”
秦越紧捉着女儿的手腕,将她带离。小窈不甘心地扭头,恨恨瞪住兰芽。
兰芽回眸望一直宁静而立的秦直碧:“你的心意我记着,只是,别将这件事搅上你自己的身。先去看榜吧。”
秦直碧宁静望来:“我只是一介书生,无缘那些次陪你出出生入死。可是我也要你知道,我纵无无力,却也同样还有一条命。最不济,我还能替你挡上一刀。”
兰芽垂首,心下柔软,便轻轻笑了:“又说傻话。谁说你无力?现在皇榜已出,今后怕是无人比你更有力。秦公子,去办你应该办的事。这两年来,我每一日都在期盼你高中状元。”
秦直碧这才微微紧张地吸一口气:“你陪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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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哪里还需要挤到前头去?
之前那批最先挤到了前头去的百姓,已经看完了往回来,远远瞧见秦直碧,便有认得他的,老远推开了众人撩袍上前便要跪:“秦公子,向你贺喜了!”
还有那些虽然跟秦直碧攀不上话,却也都远远欣羡望来的目光,宛若泉水汇海,汤汤而来。
秦直碧自己只是悄然提了一口气,可是兰芽却已已然湿了眼睛,急忙垂下头去,低低在他身边说:“状元郎,我梦成真。”
远处更是煌煌地筛起铜锣来,有礼部官员骑马手捧“御笔钦点”的喜报逆流迎了上来。远远瞧见秦直碧,那官员也亲自下马,疾步上前来殷勤道喜:“御笔欠点,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秦直碧秦公子!下官向状元贺喜了!”
秦直碧周围呼啦便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兰芽悄然望一眼息风,低声道:“风将军,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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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直碧待得与礼部官员寒暄过,抬头再去看身边人。
然已芳踪杳然。
他的心便仿若被抽空,纵然抱着第一甲第一名的喜报,心下却也唯有怅然,仿佛被天地遗弃。
兰芽与息风已经到了金榜前。
第一甲的金榜上只有三人的名字,兰芽默默地凝注着“秦直碧”三字,心下是一种仿若微微疼痛的欢喜。
想着他当日扮作女装,一身伤痕地被送进牙行;
想起曾经他全无生念,一心求死;
想起他在青州曾受藏花鞭笞,冷月黑山之中险些死了……
再想到他今日金榜题名,笑傲天下。她的心却竟比他自己更要百转千回。
闭上眼,又是文华殿里。纵然皇上和群臣都在,他却只歪着头瞧着她。一字一声毫不犹豫地说:“她的话若再加了我的字,便是珠联璧合,至臻完美。”
她含笑落泪,心下默默道:“秦公子,幸未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