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声泪俱下,拥住月月小小肩头:“我怎么能忍心这么做?”
为了自己的团聚,竟然要将月月一个人留在宫里么?她又如何对得起哥哥,对得起雪姬嫂子?
月月伸手替姑母拭泪:“姑母别哭。侄女儿这么多年随姑母长大,情分上根本就是姑母的女儿。女儿长大了,也总有离开娘亲的一天;女儿长大了,也要设法为娘亲尽孝。所以侄女留下,利大于弊。”
“姑母明白皇上的性子,其实侄女一样明白。他睿智却敏感,从今晚情形可见他怕是早已窥破了姑姑的去意。那么不论姑姑用何计策脱身,皇上想必也是不会相信的。姑母如何不明白,走只是一时,想要在宫外安稳一世才是最要紧的;倘若皇上因此而记恨姑母,姑母来日如何不得忧虑皇上下令追杀?”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欺君都是死罪。所以姑母还是让侄女留下来吧。凭侄女与皇上这么多年的情分,侄女有把握到时劝说皇上开恩赦免了姑母去;再说,只要将侄女留在皇上身边,皇上也会觉得姑母依旧心向于他,若将来他有需要,他也觉得姑母还会为了侄女的缘故而回来帮他。如此,他心里会好过一点,姑母一家也可安然一世。此为两全其美之策,还望姑母答应。”
兰芽泣不成声。月月这孩子越是这样懂事,她就越是不忍心钤。
月月自己倒也一声轻叹:“姑母若想带侄女走……可是侄女自从襁褓之中回到京师,就一直是生活在宫里。先是灵济宫,后是长乐宫,如今又是乾清宫。这样的侄女从未见过民间疾苦,姑母若叫侄女出了宫去,侄女又能做什么呢?再说……姑母如何不明白,侄女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自己已对皇上生情。”
“对于侄女来说,姑母是不能舍弃的亲人,可是同样,皇上也是侄女无法割舍的人啊。若此,姑母切切不必以为是侄女成全姑母,实则倒是相反,侄女是求姑母成全。”
月月说完,撩裙跪倒:“姑母……侄女这些年没求过姑母什么,唯独此事,还求姑母成全。”
幽幽渐亮的晨光里,煮雪抱着披风远远接出来。
兰芽借着光亮才看清,便是陡然一惊,连忙擦泪。
煮雪便走上前来,替月月披上披风:“你现在想瞒着,也晚了,我刚刚就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怕我又做那决定……可是怕也拦不住:兰公子,还是跟从前一样,你走吧,我陪着月月留下来。”
最怕如此,最怕如此!
兰芽的心都如同被揉碎了,她死死攥着煮雪的手:“那,息风呢?”
已经这么多年,息风在宫外已经等了她这么多年!
煮雪倒是清冷一笑:“兰公子,怎么做过那么多大事了,一提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是要掉眼泪?你啊,尽说傻话,你当真以为你走了,息风也会走么?他手握西苑禁军,唯有他的军权在,你才能走得安稳,不论皇上还是满朝文武才不敢对你如何。倘若他也走了,那你们将来如何安生?”
兰芽又是一痛:“你说什么?”
煮雪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可是那清冷背后才从来都是最忘我的深情。她忍住难过,轻轻推开兰芽的手:“你别惊讶,我敢跟你打赌,息风一定是这样想的。”
“其实……又哪里只是月月、我和息风?还有辽东的虎子,更有朝堂的秦相、陈御史;甚至于,贾尚书。”
“唯有我们还在,你才能走得安稳。不管这朝堂上下谁想翻了你的案,或者还想对你们斩尽杀绝,才都做不到。”
兰芽簌簌泪落,说不出话来。这也本是她“美人图”里的安排,可是到真正落实之时,却这样忍不下心来。要让这么多人成全自己……良心难安。
煮雪倒笑了:“你少又来婆婆妈妈。我们这些人或者是大人的臣,或者是对你死心塌地的傻瓜,总归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们安安稳稳地海阔天空地去,就是替我们获得了自由;或者说,我们活这一世,本就是与你们相遇一场,我们来这世间,只为让你们安然而去。”
煮雪一派清冷的模样,可是说到此处也还是含了泪。
“所以啊,我可告诉你,还要你转告大人,你们都得好好的,给我好好地活着。你们不能辜负了我们这一片心……你们两个,再也不准吵架,再也不准——分离。”
说到后来,兰芽再也听不下去,抱住煮雪和月月,哭着跪倒在地。
什么他们是臣?不是。所以她要跪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她的恩人。
那年灭门,她虽然失去了家人,可是她却拥有了他们。苍天有眼,从未曾亏待过她半分。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祖。
秦直碧亲向皇帝请求放兰芽回府。说这是祭祖,侧室总不能再不现身。
新帝淡淡道:“朕钦赐祭奠礼,送至恩师府中,权当替伴伴圆了这份情。”
这世上,什么臣子的祖宗能高得过皇帝去?皇帝亲自封礼,这已是最高的礼数,再没有不周全的。
秦直碧却撩袍跪地,摘下了乌纱。
“皇上,微臣伏祈还乡守孝。”
新帝这才吓了一跳,丢了手里的笔,亲自起身绕过桌案来扶起秦直碧:“恩师这是说何话来?”
万安已不堪用,如今秦直碧是内阁首辅最佳人选,皇帝治国的朝堂,日日都离不开秦直碧的辅佐。他怎么可以走?
秦直碧叩首:“微臣已有数月无法与兰芽团圆。此前是先帝大殡,万岁登基,她有事在身脱不开……可是今日是祭祖,所有人都看着微臣,若不能带兰芽回府,微臣唯恐令先祖失望,令亲眷侧目。若今晚不能带兰芽回府,微臣便再也没有脸面朝堂为相,宁愿辞官还乡。“
新帝少年老成地盯着秦直碧的眼睛,只能深深叹气:“恩师是认真的?”
秦直碧手捧乌纱,以头抢地。
新帝最后无奈地松了手:“朕亲自去问问兰伴伴。”
新帝亲自走进兰芽的房间,脚步有些蹒跚。
兰芽忙起身迎驾,听了皇帝说秦直碧之事,也只能叩头:“谁让微臣不是真的内官,实则还是女儿身呢,微臣便也唯有设法忠孝两全才是。”
新帝吸了吸鼻子:“伴伴,永远留在朕身边不好么?”
兰芽只能微笑:“皇上又说笑了。微臣终究是女子,总要有个最后的归宿。”
新帝咬牙:“朕现在年岁还小,可是伴伴再等等。待得朕到了大婚之龄,便要效仿先帝对万贞儿的例子,册伴伴为后!朕许给伴伴以天下女子至尊之位,还不行么?”
兰芽想了想:“先帝对万皇贵妃之例么?皇上忘了,皇贵妃最后也只是死不瞑目。再说皇上是帝王,就算封后,又还要有六宫佳丽。如此一想,微臣便只当皇上说笑了,微臣还不如回相府,当个侧室了。”
新帝死死攥住兰芽的手腕:“朕不纳六宫,不行么?”
兰芽莞尔:“除非皇上能一夫一妻……不过若微臣为后,那月月呢?”
新帝怔住。
若此,兰芽倒也欣慰:由此可见皇上心中对月月也已有情。这样她走了,也才能放心一些。
兰芽便也叩首:“微臣也求皇上的恩典,让微臣回相府尽人妇之孝。明天一早,微臣便回来了。”
皇帝竟一路亲自送兰芽和秦直碧走到乾清门口,最后还立在门阶上灯影里,依依挥手:“伴伴,你答应朕的,明早回来!”
回到秦府,兰芽先去见正室小窈。
数月不见,小窈腹部已然隆起。兰芽大喜,真诚道贺。
小窈虽说开心,倒也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趁着我有身子,你今晚终可霸占相爷,你可高兴了吧。”
兰芽恬然微笑:“倒不知相爷和夫人可给小公子取好名字了?”
小窈脸又一红:“还要看相爷的意思。”
祭祖完毕,秦直碧亲自送兰芽回房。
也许是为了迎接这迟来的团聚,秦直碧亲自下令屏退了她这跨院里所有的人。连雾茗也没叫留下。
月色清淡,夜影幽幽,只有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秦直碧伸手来一把攥住兰芽柔荑,兰芽一挣,竟也没能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