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的阳光,已经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光顾。
……
江溺眼中闪动的微光最终归于平静直至一滩死水,再掀不起任何波澜,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顾池,只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顾池没说话,手指捏的发白,他知道没有。
“所以你现在可以放了徐然吗?”顾池问。
江溺看了徐然一眼,笑了笑:“我为什么要放了他?”
顾池轻轻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妥协:“我和你回去,你放了他。”
他的神色更冷一分:“你心甘情愿和我回去,一次是因为林缘,一次居然是为他?”
顾池抬头,眸色清浅,冷笑道:“不然你觉得你能绑我这么久是因为什么?”
江溺静静看着他,秋风轻拂过额前的黑发,他像裹着凉意而来的寒冰。
“那我……就更不可能让他走了,”江溺轻轻捏住顾池的下巴,“任何有可能让你离开我身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顾池居然没有偏头躲开他,既没像之前那样发狂,也没有露出什么别的神色,坦然而无畏的直视着他,语气漠然:“那你就留着吧。”
无所顾忌,才能一胜到底。
顾池退后一步,与江溺隔开一段距离,面无表情的说:“你伤他哪里,我就伤自己哪里,活着苦难,死可容易极了。”
“……”
江溺承认自己居然在这一刻输给了顾池,他相信顾池的话。
林缘和小寒现在最多只是他把顾池绑在身边的理由,却对顾池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因为他料定了江溺不敢拿这种事情去赌的,毕竟这是江溺唯一也是最后的筹码了,若他真的还有顾忌,就不会为了还个人情不顾生命危险去挡这一枪。
顾池再善良,也不会怜悯江溺。
所以首先江溺在喜欢顾池这一点上,就已经输的彻彻底底。
“放了他。”江溺沉声道,眼神死死盯着顾池,似是要将他剥皮抽筋,开膛破腹。
高憷听话放开徐然,但是一没了桎梏,他再次不知死活的想要去拉顾池,这一次,没待江溺去拦,顾池就已经先一步躲开了徐然,神色淡淡:“徐然,别再为我费心了,我不走。”
徐然看了江溺一眼,干净的衣袖上还沾着地上的灰尘,少年依旧英俊清朗:“是因为阿姨?阿姨我可以……”
“不是。”顾池平静的说,“江溺是我男朋友,我不能和你走。”
江溺猛地抬眼,看向了顾池。
徐然也是一愣,一脸不可置信,之前是猜测,可是现在顾池亲口说了出来……
“顾池,你疯了?他可是……”江溺啊。
“没疯,所以你别再来找我了。”顾池看着他,很认真的说,“谢谢你徐然,你不该为我费心,希望你前程似锦,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我。”
顾池说完,伸手帮他拍了拍衣领上的灰尘,苍冷的笑了一下,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经过徐然身边的时候,徐然闻到了他身上自带出来的清香,就是这种美好又清冷的感觉,让徐然记了很久。
可他现在却想不明白,这样清澈的少年,怎么就不发光了?
以前的顾池他见过的,温柔清绝,满怀善意;现在的顾池他也见到了,满眼死寂,无波无澜,好像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再撼动他的心半分。
他拼尽全力想拉回这个陷在深渊里面的少年,可少年怕他也弥足深陷,毅然决然的推开了他。
徐然真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
幸运吗?可少年还是推开了他;不幸吗?少年也为了救他。
徐然呆愣在原地,看着少年清瘦修长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想:顾池,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
“我抱你吧。”
江溺走到顾池身边。
他身体刚刚有点好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了,江溺怕他累着。
顾池面无表情,语气淡漠:“我不是残废。”
江溺就没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在激动在兴奋,心不断剧烈跳动。
从未有过的巨大满足充斥着他的头脑,让他如至梦中。
仅仅是因为那一句“江溺是我男朋友”。
那一瞬天旋地转,这世间所有华丽的辞藻与甜美的情话都变得不过如此,哪怕顾池只是随心的一句,他依旧惊喜的发狂,那喜悦足以冲散一切愤怒与硝烟。
还是那句话,顾池想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的,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因为喜欢,所以无所不能。
顾池离开医院后门,直接回了病房。
江溺要跟上来,他把着门,淡淡道:“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江溺一顿:“你身体……”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你想守着就在门外待着,我不锁门。”顾池不耐道。
江溺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退学那件事情顾池需要消化,便没有强求,但终归是不放心,就和高憷站在门外等。
门一关上,顾池立马深吸一口气,转身逃也似的进了卫生间,把门紧紧锁上。
他背贴着门,自门板上传来的沁人的凉意刺激着顾池的每一根神经,可他全然不在乎,死死的闭着眼,眼睛突然酸涩不已,尽管有在控制,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懦弱。
——“爸爸的小池一定前途璀璨,以后会大有作为的,肯定比爸爸妈妈要厉害一百倍!”
——“小池,妈妈真希望看到你高考考上一个好大学,这样妈妈就放心了。”
——“顾池,像你这样优秀的孩子一定要一往无前,你啊前途无量!老师们都看好你!”
考不上了……
走不了了……
顾池心想。
他再也成为不了爸爸妈妈和老师的骄傲了。
心脏尖锐的刺痛让顾池几乎崩溃,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里面剜着,血在流,心在痛,胃也在痉挛,他太痛了,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反抗不了,他所有的希望都破碎在这一瞬间,突然之间天昏地暗,他就失去了一切。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顾池咬着牙,顺着坚硬冰冷的门板坐在了地上,这世上再寒冷冰凉的东西也不足这一刻冻人,直接侵入人的心脏,麻木人的身心。
“凭什么……“
顾池小声哽咽着。
“爸爸,我……“
撑不下去了……
身体是凉的,血液是凉的,这世态也是凉的。
以前他不懂为什么人好好的活在这世上竟也会想求死。
顾池现在明白了,当这世界把所有的失望堆积在你身上,恶魔们浇灭你的光,破碎你的理想,毁掉你的前途,让你众叛亲离生死不能,你一事无成无能为力,那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顾池看不到希望了。
原本发光的少年终于被怪物同化。
残缺的灵魂终于撞碎了完美的躯体,两者终究同流合污。
“啊……“
顾池掀开右手上的病服袖子,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小臂,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他得显得若无其事,显得坚忍不拔,才能一往无前,杀掉恶魔。
眼泪不断往下落,就像少年掉落的光明一样,落到地上,覆水难收,光阴难复。
“爸爸……我想和你走……“
——“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你的,他会替我们陪你走完接下来的路……”
——“爸爸会看到你满怀希望的那一天。”
真的吗?
可仅是现在,他就已经溃不成军了啊,遑论以后?
以后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爱别人喜欢别人?他还有什么理由去绑着一个干净又无辜的人呢?
他已经脏了,怎么还能把自己的灰尘的沾到别人身上?
“爸爸妈妈,我太累了……”
“啊……”
他痛苦的哽咽出声,直到小臂被咬出了血痕他才松口,慌乱的把袖子合上。
他不能……不能让人看见。
可是他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
长指没入黑发,白夜融于黑暗。
一切痛苦都无所遁形。
……
顾池收拾好出来的时候江溺他们还在外面。
他懒得再说什么,本来伤势才好一点然后就经过了今天这一番颠簸,金刚之躯也会受不住,刚刚走回来的时候都是在强撑,往床上一趟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他疲惫极了,恨不能一睡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门才被轻轻推开,江溺悄声走到顾池床边,伸手撩了撩他额前微微有些汗湿的碎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顾池的额头,掌心下的触感冰凉又细腻,犹如一块上好的美玉,无暇光滑。
顾池睡着的时候温顺的像只小猫,呼吸清浅温热,眼睫浓黑,色泽浅淡的唇会微张,怎么看怎么乖,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在他面前收敛身上的寡淡疏凉。
江溺顺势坐在床边,撑着头看着他,不想走。
他的少年真的太好了。
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真正的为他考虑,他都不想放他走,恨不得关他一辈子。
但是江溺清楚,顾池迟早要走的,他不可能真的一直关着他,如果少年怎样都爱不上怪物,怪物没有理由再留着他了。
因为喜欢他,所以囚于身侧;因为爱他,所以放归于四海。
江溺轻轻覆上顾池的手,将头埋在床边,嗓音哑的不成样子,几乎听不见,他近乎是自虐般哽咽道:“小池,恨我吧……”
他被人恨惯了,叶家人都恨他,江家也容不下他,他就自私的希望他的小池不要恨他,他什么都可以给他,只要顾池愿意跟着他。
只是后知后觉的发现,顾池已经恨上他了。
于是他又想,总可以把他拉回来的,顾池说不定有一天就喜欢他了,于是他努力了这么久,换来的却是少年更加深沉的怨恨。
江溺承认自己输给了他。
所以顾池愿意恨他就恨吧。
不是有人说过吗,一扇不愿意为你开的门,你一直去敲,会让他厌烦甚至困扰,这是不礼貌的。
顾池这么有礼貌有教养的人,也难怪会这么厌恶强行踹门进来掠夺他全部的人了。
没有人会喜欢江溺。
他怎么……能这么坏……
他怎么能将自己的不幸发泄到他的身上呢。
“小池,我……我很抱歉。”江溺小声道。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他们回不到最初,时间不会为他倒流。
他给顾池造成的伤害这一辈子都还不清,哪怕死了,尸骨腐烂,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也弥补不了顾池。
江溺以前从不会去反思自己有什么错误,他不否认自己做错了,但是他不会接受别人的批判,他放肆惯了,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了他。
但是现在江溺居然能无比清醒的认知到自己的错误。
他错了。
他愧对顾池。
他留不住他。
……
江溺悄无声息的离开顾池的房间,径直上楼,找到了正与林缘主治医生谈论病情的付冬。
江溺听不懂那些专业词汇,就站在门口等着他。
十几分钟后,付冬才一脸愁容的出来。
江溺心里大概有了一点猜测。
果然,付冬低着头叹了口气,跟着他贴着医院冰冷的墙面站着,脱力似的仰头长叹一口气,许久才哑声道:“江爷,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江溺捏了捏手指,眸色微动:“什么意思?”
付冬揉了揉眉心:“我救不了林缘,她病情恶化的太快了,并且毫无求生意识。”
“……”江溺静静站着,没说话,平静的像个木头人。
付冬侧头看了他一眼,医院冷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泛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凉意,寒到了人的心里,也更显孤寂。
他也算是看着江溺一路成长过,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那种单薄的无力感与他格格不入。
但是有些事情他必须得自己去面对了。
这是他自己种下来的苦果,就要自己解决。
“江溺,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林缘的期限……大概也就在这两个月了。”付冬说这话的时候看都不敢看他,他只有在无比认真的时候才会叫他的名字。
从最初的半年,到现在的两个月……
可想而知已经有多严重了,说不定还会继续恶化下去,他该怎么办?他怎么和顾池说?
“江溺,你去找苏凭川吧,他说过的,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无条件为你治疗,”付冬说,“这是你和顾池唯一的机会。”
江溺心里微动。
是了。
如果江溺不是个疯子,顾池会不会稍微不那么恨他一点?
或许他再妄想一些,顾池会不会喜欢自己一点呢?
可是改变了又怎么样?治好了又怎么样?
顾池因为他所受的伤永远也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