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绪帝定下的有十五日内进京的期限,刘川如今的身子又不适合快马加鞭的赶路,谢殊也不好带着刘川一起入京,只能先走一步了。
谢殊离开江陵时只带着两匹马,他一个暗卫都没带,全留下来负责押送刘川上京。
这样既保证了刘川上京时的安全,他赶路也能快一些,免得路上耽搁。
可这无疑是危险的。
余忠福是不会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的。
果不其然,这一路上危机重重,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名刺客剑指谢殊,谢殊孤零一人,纵使武艺高强,可也难敌这接二连三的攻势,虽打退了人但自己也是负了伤。
但好在余忠福召集起来的高手已经被一网打尽,剩下的这些倒也算不上什么难缠,这一路上终是有惊无险。
一连数日的披星戴月,无眠不休,谢殊还跑死了一匹马,这才终于在第十六日那晚的深夜到达了京城地界。此时已经过了宵禁,城门紧闭,好在谢殊身上带着陛下赐下来的令牌,这才得以进去。
刚进城门,不等谢殊收起令牌,便见前头停着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公公,正是咸绪帝身边伺候的。
那公公一脸倦意,见到谢殊强打起精神,快步走到谢殊身边道:“谢世子,陛下派奴才守在此处,就等着您呢。”
昨日没等到谢殊,这公公也不敢走,继续在此处候着。
深夜的街巷空荡冷清,只偶有几家门前点着灯笼,成了月色下唯一的光。
谢殊高坐于马上,眸子微垂,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公公躬身答道:“陛下要您进京之后立刻进宫。”
谢殊勒紧缰绳,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梢。
虽是深夜,但皇宫之内却仍是灯火通明,玲珑六角宫灯沿着宫檐挂起,随风摇晃,在深沉的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养心殿里,熏烟袅袅升起,咸绪帝披着外衣,手撑着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守在门外的公公掀开帘子,谢殊走了进来,听到动静,咸绪帝这才睁开眼。
“回来了。”咸绪帝挥了挥手,打断谢殊行礼,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
谢殊并没有就此起身,而是把礼数行完之后这才移步谢恩,坐了下来。
咸绪帝笑,“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谢殊垂首道:“君臣之间,不可逾越。”
咸绪帝挑了挑眉,身子朝后一靠,听闻此言脸上的笑意倒也多了几分,他说道:“此次去江陵你的动静可不小啊。”
传圣旨的带刀侍卫在江陵呆了几日,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谢殊心里早就有数,顺势站起身来,拱手道:“臣擅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这有什么好责罚的。”咸绪帝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里的玉佛珠,抬眸问道:“可查出了些什么?”
谢殊这才将早就准备好的刘川证词呈上。
这份证词是刘川早先交代的关于尚宫燕的事,谢殊说:“属下已经查实,当年除了周国大皇子,确实还逃出来了一批宗亲,以临安王为首,他膝下还有一女,至今不明踪迹,根据刘川的所言,是曾京中的名妓尚宫燕。”
谢殊自然不能听信刘川一人之言,他派人顺着王楚清留下的书信往下查,却也证实了刘川所言不虚。
当年除了周国大皇子下落不明外还逃出去了一批宗亲,只是沈国公怕先帝降罪而隐瞒下了此事,但此事倒也不是密不透风,如今天下暗涌不断,王楚清怕是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暗中调查此事。
只是可惜,这事被居住在府上的王严知晓,他设计陷害王楚清,阻拦了王楚清继续查下去的脚步,也害的王楚清惨死在了狱中。
不过不知为何,王楚清锒铛入狱之后并没有提起此事,怕是觉得证据不够,此事又关系重大,不好言说。
薄唇轻抿,咸绪帝看着手里的证词,猛地咳了两声,跳跃的烛火映照在他的眸中,让他显得有些不怒而威。
养心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谢殊也没有贸然继续开口。
外面不知何时又滴落下雨来,淅淅沥沥地砸在屋檐上,寒风顺着敞开的窗户钻了进来。
咸绪帝脸色铁青,被寒风吹了一激灵,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嘴唇也越来越白,谢殊惊了一下,快步上前沏了一杯茶递给咸绪帝。
咸绪帝咳得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刚接过茶盏茶水便洒了一手,他强忍着颤抖,低头灌了一口茶水。
守在外面的公公早已经听到了动静,担心地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叫太医。”
咸绪帝指了指半敞的窗户示意谢殊去关上,待风停下,又灌了两口茶水之后这才勉强的止住了咳嗽,他清了清嗓子,阻止要去叫太医的公公,闭上眼睛轻喘。
方才猛烈咳嗽泛起的红晕已经褪下,咸绪帝脸色惊人的白,谢殊也不免说道:“陛下还是叫太医来瞧瞧吧。”
喘了一会儿气,咸绪帝这才睁开眸子,坐直身子,无力地挥了挥手道:“无事,不过是一些小毛病罢了,太医瞧了也无用。”
“可.......”看着咸绪帝惨白的脸色,谢殊欲言又止。
咸绪帝却指了指桌子上的供词,径直打断道:“你是说最近京城风波不断,都是这些当年逃出去的宗亲在作乱?”
谢殊只好压下劝说,继续回禀道:“这些逃出去的宗亲并没有四散逃亡,还是集合起来,流连各地收纳周国旧部残存势力,组建了一个江湖帮派,玉全帮。”
“这些年来,他们越演越烈,已经插手到了朝堂之上,不止京城.......”
谢殊抿了抿唇,“江陵首当其冲,被玉全帮的势力渗透不少。”
江陵位置特殊,连东南接西北,不仅占着重要的运输码头,这里也曾是周国的地界。
当年周国国灭,这里才被吞灭,成了自国的领地。
可当年一战,自国也伤亡惨重,对于猛然扩张的领土并没有太多的官员可以调配,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乡郡都是沿用的周国固有的投诚官员,也因此让这些周国宗亲有机会乘虚而入。
江陵便是如此。
此地这两年虽然重要,但当时还并没有发展起来,乌江河也没有挖通,又因战争的摧残而城池尽毁,这么一个残局并没有得到先帝的重视,当时的江陵郡守便是周国的旧将。
而随着乌江河的挖通,此地这才变得重要起来,可当先帝开始派遣官员来此驻守时已经变得为时已晚。
光看刘川的账本便知,这里简直可以说是玉全帮的领地,每走三步便是玉全帮手底下的铺子,也难怪戚家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将在刘川府上搜罗到的账本递上,谢殊沉声说:“他们这些年在暗中发展了不少势力,刘川一个小小的商人便与这许许多多的富商和官员挂钩,也正是因为他每年都朝这些人府上送了不少的礼,这才多次偷偷运送货物而不被发现。”
这册账本沉甸甸的,厚的咸绪帝都眼皮一跳,不顾歪倒在桌上的茶盏,快速地翻动着手里的账本。
刘川很谨慎,管家被审讯时也说,很多东西他都是即看即销毁的,所以他府上除了这册账本也并没有留下任何与官员的书信往来,就只有这本账册可以定罪。
只是蹊跷的是这册账本上并没有与余忠福相关的账目,能定余忠福罪的洛安也并没有抓到,而谢殊身上虽有刘川的另一份口供证词在,此时也没有贸然开口。
他也有私心在。
此时把刘川的这份证词递上去,固然可以定余忠福的罪,但戚家的事也就要被捅出去了。
刘川的口供涉及戚家。
谢殊此时还不敢递出去。
深吸了一口气,谢殊轻轻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万般情绪,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十五岁进锦衣卫,一直谨记锦衣卫铁律,把清君侧查污秽当成此生信条,从未逾越过,像这样瞒下证据不报,还是他当差数年头一回。
内心不可谓不动荡。
“好,好!”粗略地扫过账本之后,咸绪帝眉宇间染上戾气,他将这册账本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好一个玉全帮,好一个江陵,好一个周国残孽!”
“玉全帮,玉全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们这是早早谋划着要造反!”咸绪帝猛地站起身来,又狠狠地咳了两声,手扶着桌子这才稳住身形。
谢殊垂首,“陛下息怒,小心龙体。”
咸绪帝怎么能息怒,他重重地将手边的茶盏挥出去,茶盏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咸绪帝却仍是不解气,一连将桌子上的奏折都掀翻了去,最后身子无力,靠在椅子上只喘粗气。
宫殿内寂静无声,只听外面哗啦的雨声和咸绪帝粗重的呼吸声。
沉默,沉默.......
气氛如同绷紧的直线。
不知过去了多久,咸绪帝的脸色实在是太不好了,谢殊皱了皱眉头,刚想叫太医,就见额上青筋直蹦,努力克制怒火的咸绪帝猛地抬起头。
他咬着牙说:“查,给朕查,一个都不要放过!”
谢殊低下头,沉声应是。
手撑着桌子,咸绪帝看着谢殊,道:“朕命你私底下暗查此事.......不,不。”
深喘了两口气之后,咸绪帝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怒火道:“在魏安王醒过来之前,锦衣卫还需你坐镇,江陵一事,朕还是先派遣内卫前去调查。”
谢殊心中一沉,刚想开口,便听咸绪帝又道:“既然刘川的儿子蹊跷的死在了京城,这件事也是锦衣卫掌管,那你就先从此案查起。”
这件案子虽然有皇上派遣的宫中侍卫协助,但一直未破,如今交给谢殊正合适。
谢殊也确有从此案下手调查的心思,如今咸绪帝开口,倒也正合了他的意。
谢殊便不再推辞,垂首领了差事。
回禀完了差事,咸绪帝也将谢殊交上去的令牌归还,谢殊刚欲退下,只是还未起身,只听咸绪帝突然淡淡地说:“江陵,江陵......这桩事,江陵戚家可参与其中?”
江陵便只有一个戚家。
谢殊的心猛地一跳。